嚴復《道學外傳》原文|注釋|賞析
吾聞歐人之談史學者曰: 古之史學,徒記大事,如欲求一代之風俗,以觀歷來轉變之脈絡者,則不可得詳,是國史等于王家之譜錄矣。今之史學則異是,必致謹于閭閻① 日用之細,起居笑貌之瑣,不厭其煩,不嫌其鄙,如鼎象物②,如犀照淵③,而后使讀史者不啻生乎其代,親見其人,而恍然于人心世道所以為盛衰升降之原也。若是,則論世者慎勿遺其細矣。今與諸君論其細者,可乎?
夫學術之歸,視乎科舉; 科舉之制,董④以八股; 八股之義,出于《集注》⑤; 《集注》之作,實惟宋儒; 宋儒之名,美以道學⑥,村學究者,其⑦史家《道學列傳》⑧之果耶?
自明以八股文取士,而義必限于朱注,迄于今日六百余年。遂至無論何鄉,試游其地,必有面帶大圓眼鏡,手持長桿煙筒,頭蓄半寸之發,頸積不沐之泥,徐行僂背,闊頷扁鼻,欲言不言,時復冷笑,而號為先生長者其人者。觀其人,年五、六十矣; 問其業,以讀書對矣; 問其讀書始于何年,則又自幼始矣。夫人自六、七歲入塾,至五、六十歲,中間又未嘗隸軍、服賈⑨;即偶入仕⑩,亦未嘗膺煩劇(11)。則度(12)其四、五十年間,日日均可讀書。質雖駑下(13),無創得之智,無遠略之懷,但能循途守轍,日誦數十行;時日既多,意者(14)亦必有可觀者焉。試入其室,筆硯之外,有《四書味根錄》(15)、《詩韻合璧》(16)、《四書典林》(17),無他等書。其尤博雅者,乃有《五經匯解》(18)之經學,《綱鑒易知錄》(19)之史學,《古文觀止》之古文,《時務大成》(20)之西學。
微問(21)之曰: “先生何為樂此?”答曰: “國家之功令(22)在是也。”問曰: “功令脫(23)改,先生奈何?”答曰:“功令曷為(24)而改哉?天下之文,未有時文若者(25)。惟時文之義理格律能入細。凡文之不從時文出者,盡鹵莽滅裂(26)耳。且功令若改,則國家將亡矣。汝毋為此亡國之言。”問曰:“然則先生于時文觀其深乎?”答曰: “然。余之文崇理法(27)。”問曰: “不識時文之理法,上帝所令乎?教主所制乎?國憲所頒乎?且時文之義理,即圣門(28)之義理乎?”則色然(29)而不應。
知其怒,哀其既老,思有以慰之,曰: “先生之齒長矣,歲所入似若為豐矣,盍謀(30)所以娛此暮年者?”答曰: “予不敢稍縱也,將以遺之子孫。”問曰: “度先生之力,即極約,量不能致千萬金。子孫而(31)賢,何以此為?子孫而賴此,則又非先生之所望矣!”則又色然而不應。
知其不可告,思以他辭亂(32)之,曰:“先生亦閱報乎?”答曰: “亦偶閱之。然今日之報,即今日天下之亂民也。西人之來,謀利而已,本無大志,且窮奢極欲,衰將及之。而各報乃日日以瓜分為言,是不啻導西人之至,而脅中國以必從。愚而自用,賤而自專(33),災必及之矣。況民主者,部落簡陋之習也,各報艷稱之。不知支那即改民主,汝未必即伯里璽天德(34); 支那即開議院,汝未必即議 員; 若支那真瓜分,吾輩衣食自若也。汝胡以此嘵嘵為(35)? 甚矣,各報之為今日天下之亂民也! ” 于是問者亦遂不敢復請。
夫支那積二千年之政教風俗,以陶鑄此輩人材,為術密(36)矣,為時久矣,若輩之多,自然之理。以錢財為上帝,以子孫為靈魂,生為能語之馬牛,死作后人之僵石(37),憫惻不暇,安用譏評? 獨恨此輩既充塞國中,豈無上膺(38)執政之權,下擁名山之席(39)者? 而今乃奉五百兆(40)炎黃之胄(41),二千年圣神之教,以聽若輩之位置(42),返之仁人志士之用心,當咸以為不可也。是以不憚刻酷之譏,輕薄之責,形容一二,以例其余。讀此文者,當思人之為惡,雖千轉萬變,而一(43)由于心地之不明。若輩既心地不明,則若當時雖無為惡之心,而將來必有致禍之實。支那與 日 本種相同而教亦相若,乃以十倍之地而不及日本者,非視此輩之多寡,為國勢之盛衰耶? 故愿有事權(44)者遇此人,毋使事權落此人之手;有子弟者遇此人,毋使子弟聽此人之言。
(1898年6月5日《國聞報》)
注釋 ①閭閻——古代平民居住區,指民間。②如鼎象物——象鼎那樣反映事物的形象。《左傳》宣公三年有“鑄鼎象物”的話。③如犀照淵——好比用犀角來照河底,意謂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典出《晉書·溫嶠傳》,大意是說溫嶠在武昌牛渚磯用犀角照見了水下境界。④董——正。董以八股,就是以八股文為正。⑤《集注》——即朱熹撰《四書集注》。⑥宋儒之名,美以道學——宋儒的學問,被人以“道學”作為它的美稱。⑦其——想來,大概是。⑧《道學列傳》——《宋史》(元代脫脫等編纂)中有《道學列傳》,列程顥、程頤、朱熹等人。⑨隸——從屬。隸軍,從軍。服——履行。賈(gu)——商人,商業。服賈: 經商。⑩入仕——做官。(11)膺——服,受。煩劇——繁重的事務。(12)度——推測,估計。(13)質雖駑下——資質雖然低下。駑: 劣馬。(14)意者——料想,想來。(15)《四書味根錄》——清代金澂著,是一部以宋儒觀點來解釋“四書”的書。(16)《詩韻合璧》——清代湯文璐編著的一本韻書。(17)《四書典林》——清代江永編著的一本將“四書”中的典故、詞語加以分類編排的工具書。(18)《五經匯解》——“五經”注解的匯編。(19)《綱鑒易知錄》——清代吳乘權以儒家觀點編著的一部編年體簡要史書。(20)《時務大成》——清末一部講“時務”的應用書。(21)微問——稍問、試探。(22)功令——古代考核錄用人材的規章法令。(23)脫——假如,或許。(24)曷為——為何。曷:同“何”。(25)未有時文若者——未有若時文者。時文:指八股文。(26)鹵莽——粗率。滅裂——凌亂,零散。語出《莊子·則陽》。(27)崇理法——崇尚義理章法。(28)圣門——圣人之門。(29)色然——臉色改變,不高興的樣子。(30)盍謀——何不設法。盍:何不。(31)而——如果,假定。(32)亂——岔開話題。(33)愚而自用,賤而自專——既愚蠢而又剛愎自用,既卑賤而又自以為是。語出《中庸》。(34)伯里璽天德——英文“總統”的音譯。(35)胡以此嘵嘵(xiao)為——何必為此而害怕、叫嚷呢?(36)術密——方法周密。(37)僵石——頑石。(38)膺——接受。(39)名山之席——指學館、書院的教席。(40)兆——百萬。五百兆即五億。(41)胄——后裔。(42)位置——擺布,安排。此處作動詞。(43)一——皆,全。(44)事權——處事之職權。
賞析 這是一篇為道學先生——村學究畫像的雜文,也是一篇討伐科舉八股制度,反對宋明理學——舊學的戰斗檄文。
中日甲午戰爭之后,中國任人宰割的悲慘現實,激起了廣大人民尤其是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的無比憤慨。這些知識分子力主革故鼎新,變法圖強。但要使改良、變法能夠實現,首要的任務就是打倒道學思想。本文就是反對道學的奪人的先聲。它和二十年后偉大的“五四”運動的“打倒孔家店”,在方向上是完全一致的。
在古代雜文中,這篇《道學外傳》,從標題、選材到構思、筆調,都十分接近于我們現在所說的狹義雜文,即較典型的雜文。給“道學”先生寫一篇“外傳”,標題就雜文味十足。文章的內容是刻劃道學先生的形象,但開頭第一段卻是談史學——怎樣寫歷史的問題。從不相干的地方下筆,使你意想不到要談的是另外的事,但又能于不覺中自然地轉入主要話題,先顧左右而言他,言在此而意在彼。這種入題法,是典型的雜文入題法。再試看文章對村學究形象的描敘,是漫畫式的勾勒,特點既突出,形象又逼真,神氣活現,字里行間充滿了幽默感和辛辣的諷刺,這不正是雜文的典型特征嗎?
文章除開頭兩段入題,最末一段議論抒情而外,其余中間四段,就是從人物的狀貌、陳設、語言、思想等不同的方面來刻劃村學究這個人物形象。寫形貌神情時,緊抓特點而突出之。長桿煙筒,大圓眼鏡; 半寸長發,污垢之頸; 寬臉塌鼻,駝背慢行; 不時冷笑,故作高深; 自幼讀書,一事無成; 房中擺設,則只有四書五經。這種獨具特征性的描寫,是多么的生動逼真而典型。但這不是寫某一個特定的真人,而是作為一類人的代表性形象,是雜文所特有的“取類型”的刻劃形象法。此文真可謂畫出了村學究的千古真容。寫這個人物的思想言論,主要是通過對話。這些對話也不是實有的某次對話的實錄,而是虛擬的,也是意在取其類型。選這類人物的最典型的腔調,深刻地表現了他們的陳腐落后和自私昏庸。他們認為主張革新的人說的要改變科舉八股制度的話是“亡國之言”,他們甚至說出“若支那真瓜分,吾輩衣食自若也”這樣的話來。可見封建科舉制度下熏陶出來的道學先生,昏庸自私到了何等地步。思想之閉塞落后,與向前發展的社會現實拉下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他們對任何變革,任何新事物,都自發地抗拒和反感。這正如文中所說: “夫支那積二千年之政教風俗,以陶鑄此輩人材,為術密矣,為時久矣,若輩之多,自然之理。”
文章對村學究形象的描畫,層次井然,步驟分明而又聯結緊密。這四段中除第一段寫人物外貌和擺設外,其他三段都是寫人物的語言。這三段各有中心,層層遞進: 第一段說科舉八股不能改; 第二段說錢財要遺留給子孫; 第三段說報紙是亂民。其中前兩段是單句對答,后一段則是學究一人大發宏論,集中表現其思想與時代之格格不入。在這幾段之間,文章用 “知其怒”、“知其不可告”; “則色然而不應”、“則又色然而不應”等詞語,把文意的層次感明白而自然地體現了出來。兩次“色然而不應”,簡練生動地刻劃出村學究既無理又不服氣的可笑神態。
文章末段表現了作者對這類道學先生的輕蔑,說他們“以錢財為上帝,以子孫為靈魂,生為能語之馬牛,死作后人之僵石”。表明了寫作動機: “不憚刻酷之譏,輕薄之責,形容一二,以例其余。”發抒了憎惡痛恨之情,攻擊討伐之慨: 說這類人心地不明,必然致禍;叫人們切勿給這類人以權力,切勿讓子弟聽他們的話。這樣把全文的思想感情推上了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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