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蝶戀花》原文賞析
旅月懷人
月去疏簾才數(shù)尺,烏鵲驚飛,一片傷心白。萬里故人關(guān)塞隔,南樓誰弄梅花笛? 蟋蟀燈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墻角芭蕉風(fēng)瑟瑟,虧伊遮掩窗兒黑。
對月懷人,是詩詞中常見的題材,因為時代背景不同,懷人者與被懷者的環(huán)境、遭遇、心情各異,所以內(nèi)容不會陳舊和枯竭。這首《蝶戀花》,就是一首極具特色的作品。
“月去疏簾”一起,想入非非,匠心獨運。自來寫月,多形容其高遠,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李白《關(guān)山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等。這里卻極狀其近,近到“才數(shù)尺”。荒唐嗎?一點也不。詞人運用了大膽的藝術(shù)夸張手法,給讀者以月距人極近的感覺。是的,他獨處客館,人地兩生,只有簾外明月是他所熟悉的,怎不倍感親近?
如此親近的月,自然不能滿足于隔簾相看,于是進而出門望月,簾響人動,驚起了棲樹烏鵲,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銀白色的清輝。“烏鵲”二句,似乎單純寫景,而著以“傷心”兩字,便轉(zhuǎn)而為寫情了。同樣的景物,因人的心情不同,給人的感受也就不同,所謂“景隨情移”。同是花鳥,“風(fēng)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yīng)制》)的歡愉與“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的凄傷完全相反;同是山水,“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的恬適與“卷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杜甫《悶》)的煩郁大相徑庭。由于詞人的“傷心”,使月華如水的美景化作了一片凄清之色。它為誰而傷心呢?為自己,為友人。
“烏鵲驚飛”,不是一般的動態(tài)描寫,而是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詩意,表現(xiàn)作者身世飄零,羈旅無依之感,與題中“旅”字呼應(yīng)。作者之父應(yīng)亨、族兄宋玫,明末均抗清殉節(jié),家破人亡。他仕清后,宦途屢經(jīng)蹉跎,曾兩次被誣下獄,險遭不測,至今長期放廢,旅居異鄉(xiāng),所以他實在如驚弓之鳥,時刻危懼,但卻不能明言,只得借“烏鵲驚飛”寓意。這時,多么想和知心友人并肩步月,一吐胸中郁積的煩惱!但友人卻不在身邊,“隔千里兮共明月”(謝莊《月賦》),倍增思念。想來友人處今夕的月光,也同樣是“一片傷心白”吧!
友人是誰?在什么地方?作者都未交代,但是,我們通過“萬里”二句,卻可以分析出一些線索。
從字面上看,這位“故人”,相隔萬里之遙,遠在關(guān)塞之外,這使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關(guān)外的流人。詩詞中的“關(guān)塞”,通常指北部或西部邊陲。清初,由于對漢族知識分子的不信任,制造了一次次科場案、文字獄,大批文士被流放,其中以吳兆騫、陸慶曾、丁澎、孫旸等最為著名。當(dāng)時流放的集中地,是尚陽堡(今遼寧開原境內(nèi))和寧古塔(今吉林寧安)。作者的“故人”,想必也在其內(nèi),這自然不敢形諸筆墨。聯(lián)系下句,就更能說明問題。“梅花笛”,固然可以解作笛曲《梅花落》、《梅花三弄》,但與關(guān)塞故人銜接,顯系暗用山陽聞笛之典。晉時嵇康、呂安為司馬昭殺害,他們的友人向秀途經(jīng)嵇康山陽舊居,聞鄰人笛聲,感念亡友,因作《思舊賦》。我們知道,這批流放者大多卒于戍所,雖然后來也有得贖生還的,而作者已不及見。因此當(dāng)時無論流放者本人或親友,都不以為他們還有生還的希望。詞人懷生友而用亡典,情真痛至,不嫌于盡,與杜甫《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便與先生成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同一酸切。
上片以寥寥數(shù)語,包含了如許情事,寫來卻又層次分明。見月而感身世,而懷故人,一系列的思念、憤懣、危懼、悲哀,百感交集,填滿了他的胸懷。他想說,無人可以傾訴;想寫,又不能直抒胸臆。然而骨鯁在喉,又不得不吐,他只能用極其隱晦的語言,吞吞吐吐,如泣如咽,曲折地奏出自己的心聲。從這里我們感受到了當(dāng)時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和作者精神負擔(dān)的沉重,無怪乎大好月色,在他的眼里化作“一片傷心白”了。
過片以“蟋蟀”承“烏鵲”句,再點“旅”字。在詩詞中,蟋蟀自來就和遷客游子、勞人思婦聯(lián)系在一起。作者用一個“欺”字,把蟋蟀擬人化了,客邊苦況,連蟋蟀也來欺人,攪人心緒,倍加煩亂,如何還能成眠?“清影”句,承“萬里”句,再點“懷人”。不能成眠,徘徊月下,相伴唯影,更加懷念故人。這里“徘徊”,用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月下獨酌》),“清影”則用東坡“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水調(diào)歌頭》),都寫月下孤影。然李詩豪邁,蘇詞高曠,我們的詞人卻只令人感到凄涼、孤獨,無限的孤獨……。
月,帶來了這么多的痛苦和憂傷,他轉(zhuǎn)而害怕這明月,不愿再見這明月了。他躲避,逃回房中,月光跟著他隔簾而入;他關(guān)上房門,月光又欲穿窗而進。幸而窗外的芭蕉為他遮掩,“虧”字與上文“欺”字正成對照,作者終于從芭蕉得到了同情和慰藉。“窗兒黑”的“黑”,恰能敵住“一片傷心白”的“白”,用字遣詞,工巧細密。戛然而止,以不結(jié)為結(jié),寫法也別具一格。
全詞緊扣題意,羈旅之感,故人之思,以月為線索貫串銜接。通過見月、望月、步月、拒月的過程描寫,體現(xiàn)了詞人一系列隱微曲折的心理活動,看似平淡,實則深悲,如含橄欖,愈讀而味愈出。幽咽凄婉,發(fā)于危疑憂憤。宋琬詞“秋飆拂林,哀泉動壑”(董俞《二鄉(xiāng)亭詞序》)的風(fēng)格,當(dāng)以此詞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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