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
(其一)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fēng)緣隟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據(jù)《晉書》記載,潘岳少年時就“以才穎見稱鄉(xiāng)邑,號為奇童。”二十多歲“才名冠世”。晉人曾將他與陸機(jī)齊名并提。東晉人孫綽認(rèn)為: “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佳;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后人論西晉詩文也常常以潘陸為代表。西晉之初雖醞釀著動亂,但畢竟有過一段相對安定的時期,太康元康前后,文壇也較繁榮,作家眾多,他們片面以為天下從此太平,創(chuàng)作多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并講究辭藻,潘陸就是這種形式主義文風(fēng)中的代表人物。就潘岳而言,他的《潘黃門集》中不乏華艷、繁冗之作;此外,他又極善長抒陳哀情,文如《哀永逝文》、《嘆逝賦》,詩如《悼亡詩》都寫得情切意真,凄惋動人,對當(dāng)時及后世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悼亡詩》三首皆為哀悼亡妻所作,這是第一首。此詩作于自己為妻守喪后,將要離家重新到官府任職之前,主要內(nèi)容為痛徹肺腑地思念亡妻。
首出兩句“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字面上是說時光流逝,寒暑易節(jié),一冬一春展轉(zhuǎn)而去,點(diǎn)出妻子亡故已有一年。語氣平緩,但內(nèi)中情感激涌。首句的“謝”, 《楚辭》注: “去也。”作者由此表達(dá)了對無論是凜冽之冬,還是明媚之春均留之不住的惋惜、無奈;二句的“忽”,作者又表達(dá)了對光陰似箭的惶惑、驚疑。時光不可留,人亦不可留,由于終年沉浸在哀痛之中,竟不覺冬去又春來,嚴(yán)寒復(fù)酷暑,直至守喪期滿,即將赴任了,才恍然頓悟已有一載。因此,這種惋惜、無奈、惶惑、驚疑,不僅對時光,更是對愛妻謝世的復(fù)雜情感。寫法上, “冬春”、 “寒暑”既避免了詞語重復(fù),又概括了四季更換; “謝”、 “忽”既為時逝,又為人亡,言溢于表,情動于中。以上兩句是講一年到頭無不思念。
后文的“春風(fēng)緣隟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是說一日之中,并日復(fù)一日無不思念。“春風(fēng)”兩句,字面上是寫時令,一股股春風(fēng)沿著窗的縫隙徐徐而入;一夜春雨連綿,直至清晨還順著屋檐淅瀝下滴。但從“寢息”兩句來看,作者筆觸所至不僅如此,一年一度的春天照樣來臨,由于親人新亡,字里行間全無喜悅之情,反而由于無心賞春,蝸居空室才倍覺無隙不風(fēng),日積之憂愁也隨之無所不在;同樣,由于通宵未眠,一夜聽雨,才在晨曦中觀檐霤,熱淚隨霤而滴。 “寢息”一作“寢興”,無論是安寢歇息,或是夢中醒來,都不能忘懷妻子的身影,都無法擺脫無窮的哀傷。因此,正是一年之際,晝夜之間無不沉浸于悲痛之中, “沈憂日盈積”,才“寒暑忽流易”,忘卻了時光的流逝,可見思念深切之甚。
由于哀思日深,本來服喪期滿(古代禮制:妻亡,丈夫守喪一年),理當(dāng)赴任,他卻仍然彷徨、猶豫。 “私懷”四句就表達(dá)了這種極為矛盾的心情。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強(qiáng)調(diào)自己這種哀情誰能理解呢?顯然是不能的;世情不容,自己也不想擺脫,正如《文選》錄呂延濟(jì)語所說,此乃“哀傷私情,欲不從仕”。然而愛妻已逝,長久滯留在家中,除了徒增傷痛外,又有什么好處呢?兩句反詰,充分表達(dá)了兩種心思的針鋒相對,斗爭激烈。需知潘岳從青年時代起就恃才傲物,熱衷名利。《晉書》記載: “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謐二十四友,岳為其首。”這樣一個熱衷于奔走仕途,趨類附勢的人物,竟為妻亡而遲疑再三,欲不從仕,可見其哀情之甚極。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加上公務(wù)在身,終于“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努力克制自己,遵奉朝廷的命令,回心轉(zhuǎn)念,歸返原先任職的官所。不忍去,又不得不去,這就是作者當(dāng)時的矛盾心情,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又可見一斑。
行期已定,淹留日短,他睹物思人,坐立不安,不忍之情尤為激烈了。 “望廬”八句如清人張玉榖語: “將出未出,連流虛室,觸目傷心景象。”(《古詩賞析》)他身居室外, “望廬”即思想當(dāng)初廬內(nèi)人的一言一行; “入室”,身居室內(nèi),更是思想當(dāng)初室內(nèi)人的一舉一動;出望而思,入內(nèi)而想,思念不絕,焦躁不安,然而思想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在內(nèi)閨的幃屏之間,再也不能見到昔時愛妻的身影了。正失望時,筆鋒一轉(zhuǎn), “翰墨有余跡”,抬頭見到了她生前寫下的文字,這珍貴的墨寶仍掛在墻上,筆力勁秀,不斷地呈現(xiàn)光彩。 (“流芳” “遺掛”的另外兩說是“平生玩用之物”或人物畫象)。先為“無仿佛”而失望,繼為“有余跡”而欣慰。作者對妻子的深情于“無” “有”瞬間微妙的轉(zhuǎn)化之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dá)。 “悵怳如或存,回惶忡驚惕”承前而來,由于觀翰墨余跡,見遺掛流芳,作者那破碎之心終于得到片刻的慰藉,居然神思恍惚地覺得妻子似乎還活著,而一旦回首“幃屏”,并無“仿佛”;他才又從遐想之中省悟過來,立時感到比先前更加惶惑不安,憂心忡忡,并為自己的孤獨(dú)驚懼萬狀。這睹物思人的八句,感情是十分復(fù)雜的,有“思其人” “想所歷”之愛戀、失落感,有“無仿佛” “有余跡”之惆悵、欣慰感,又有“如或存” “忡驚惕”的悲喜交集感。真是又思又想,忽悵忽喜,終惶惑,又憂愁,還驚懼。感情幾度急劇轉(zhuǎn)換,細(xì)膩真切地表達(dá)了作者赴任前欲行還止的情思。于此,作者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可見一斑。
作者為何對妻子如此深情厚意呢?由《悼亡詩》第三首“奈何悼淑儷”和本詩再三著筆的“流芳”之“翰墨”來看,其妻非同尋常,乃是既美貌善良又博學(xué)多才之女。潘岳青少年時即以文才載譽(yù)天下,為太康名士。亡妻的“遺跡”竟令他如此傾倒,決非偶然。正因此夫妻的恩愛更為熾烈了。詩中連用兩個比喻, “如彼翰林鳥”, “如彼川游魚”。前句據(jù)王弼《周易注》: “翰,鳥飛也。”后句出自《爾雅·釋地》: “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夫妻間向來深厚的感情,有如林中成雙結(jié)對的飛鳥,有如水中形影不離的游魚,相濡以沫,親密無間,喻中可謂情深意摯;然而“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自己就如同林中鳥,本“雙棲”,卻“一朝只”;如川中魚,本“比目”,卻“中路析”(“析”又作“拆”),只剩自己出廬入室,形影相吊,凄苦孤單。愛之愈烈,失之愈痛,痛之愈深。盡管詩人在篇末表示,希望自己將來能象莊子那樣豁達(dá)大度,及早淡漠這種哀傷,然而畢竟難以擺脫,哀情只是與日俱增,何曾有半點(diǎn)減少呢?
這首詩語言平易,如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云: “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為表達(dá)自己的強(qiáng)烈感情,除運(yùn)用比喻、反詰等修辭手法外,詩自始至終一連以十?dāng)?shù)個入聲韻字相押,定下了凄涼低沉的基調(diào),為作品增添了許多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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