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激·訴衷情》原文賞析
夜寒茅店不成眠,殘月照吟鞭。黃花細雨時候,催上渡頭船。鷗似雪,水如天,憶當年。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華顛。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寫離情別意的作品真太多了,然而把人們由離而聚的復雜感情的交織,寫得深切,寫得灑脫,寫得渾成的,卻并不多。原因何在?就因為這種心態的內涵有其背反性和潛在性,要深入到它的深隱層次,有不少困難。長期離家,或者和親摯的友朋長期離別,而一旦走上歸途,行將歡敘,這確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就在這將見未見之時,旅途之中,方寸之間,翻騰著亦起亦伏、變幻多端的感情波瀾。當然,這感情在起伏的同時,也還混和著想象和反思。譬如,揣摩到家人盼念之切,推想到即將團聚之歡。伴隨著感情活動,想象的翅膀也必然翱翔而起。譬如說,不久以后,骨肉親朋就會看到自己了,他們將會是怎樣歡喜?故家或故交的近況又是如何?由聯想構成的意象很多,然而要抓住心靈中縈念最深的片段,最足以表明行將歸來的旅人感到最幸福的剎那,實際也就是德國劇論家萊辛所說的雕塑家的傳神在于“選擇最富于生發性的頃刻”(《拉奧孔》第16節),這一個選擇可不容易!既有賴于藝術家自我反思的內窺力的深透,又有待于旅程中所涵茹的一種富于引起詩人“興會”的外物的形式美的誘發。一主一客,不可缺一。二美俱并,這就成為富有藝術魅力的、極寫其流變精神現象的、悲歡離合的畫面了。
金初大詞人吳激的《訴衷情》一詞,正是能把握精神現象的豐富流變而具有其生發性的。
吳激的遭遇和北周庾信有點近似,他的一些杰出的篇章大都為在金之作,沉郁哀楚,充滿了緬懷家國之愁。
而《訴衷情》一詞雖然有著淡淡哀愁,但基調仍然是疏放的。詞人選取了歸途中旅店夜宿以至凌晨登船這一段短短時間中的所見所想,點染成富于生發性的畫面。既抒發思鄉之切,也懸想骨肉相見之歡。不象賀知章寫的回鄉時有感于自己的“鄉音無改鬢毛衰”(《回鄉偶書二首》),以及長期離鄉,連兒童都不知其為何許人的細節。也不象唐詩人李頻筆下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渡漢江》)那雖屬特殊心態、但卻也十分合情合理的描寫。吳激的由離而聚的情懷和詞的韻味可以說別具一格。他描寫的是行將歸家時的一段流程,表達了由遠而近、由理想即將變為現實的“思維指向”,亦即勾畫了懷著暢適、疏放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家庭的腳印。也正因為這意象具有流動性,所以既不象賀知章的定著于與兒童相見的細節,也不象李頻定著于行將抵達家鄉時因偶逢鄉親而萌發的心理波動的某一焦點。盡管《訴衷情》最后也突出了“童稚牽衣”的細節作為結尾,然而從整體的藝術旋律看來,分明是以通過意象的不同層次的不斷轉換的時間結構,來表達他的曠朗心情見長的。也可以說,這正是用他的風度疏朗和造語精婉相結合的個性風格,從一定側面表現了“金源人詞亢爽清疏”(況周頤《蕙風詞話》)的時代風格與地域文化色彩。
《訴衷情》的疏朗,以詞人性格為根源,更通過詩情畫意的結合鑄為“生發性”的意境,不屑于刻意雕鐫,但卻富有連綿的韻味,表現為現實時空的超越。開頭兩句,既是“夜寒”,又是“殘月”,充分表現了詞人深心中的旅途況味。表面看來,這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有點近似。但只要細細推敲,兩者卻大有區別。溫庭筠的詩是純寫離愁,而這詞卻是寫離而將復聚,這時正忙于踏上歸途。處于古代交通工具落后、道路間關的情勢下,吳激這時的心情,確乎是很復雜的。雖說走向歸途,但畢竟離家久了,更何況宿處是“茅店”,時間是“殘月”在天,身邊堆放著行囊、詩稿,那也可以說就是歷盡征途的“吟鞭”了。凄清的氣氛加上歸心的急迫,興奮得如何能成眠呢?但可喜的是,終于離開茅店,被催喚上船了。黃花初綻,細雨濛濛,渡頭聲喧,此情此景,立刻把凄清的氣氛掃除殆盡。而畫龍點睛的一筆,則落在“催”字之上。船夫在催,詞人的歸心又何嘗不在催?
下片轉入對開船后的描寫。“鷗似雪,水如天”,渲染出一幅空濛的畫面,顯示了眼前諸種事物,分界線轉為一片模糊,從而使得讀者的想象得以擺脫羈勒,翱翔于“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莊子語)。這就充分為詞人的“憶當年”即打開記憶的倉庫提供條件。感情的潮水奔騰,但卻被詞人錘煉成寥寥三字,富有廣闊內涵而大可容人想象的三字。然而詞人不愿停留在往事回憶之上,就這么筆力千鈞,來了一個突然的轉捩,從當年舊事和當前鷗、水跳到未來,亦即指向到家場面的想象天地:家中孩子們將拉著詞人扯問,笑話著他這次歸來頭發竟已經花白了。嗟老,原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但大多寫得消沉頹廢,而這里卻用一“笑”字,表現出詞人的氣度疏朗、揮灑。
本詞通體以時間流程為線索,但并不停留在表面事件的層次上,相反地,把主觀的精神流變層次和客觀的還鄉層次拌和在一起。從宿店的“不成眠”到渡頭的被催上船和船上的縱觀浩渺,浮想聯翩,再寫到由于還鄉心切而浮現的想象種種,都可以看出筆勢的流動,看出因詞人心情張力之大而形成的藝術的廣闊天地。就在這“當年”、當前和不久的未來三者交織的畫面中,吳激顯得多么俯仰自得,有如浩浩的流水,游心太玄的沙鷗。他的詞格和性格的疏放、朗暢,正可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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