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循吉·洞仙歌》原文賞析
題酒家壁
吳郊春滿,綠草薰南陌。風弄輕簾小橋側。瞰荒園、秾麗幾處夭桃,仿佛似、薄醉西施顏色。
醞香飄十里,更著流鶯,亂擲金梭向林織。天宇凈繁芳,日暖蜂游,早攔住、高陽狂客。便典卻羅衫又何妨,算容易飛花,韶光難得。
這首《洞仙歌》題在酒家壁上。酒家地處“吳郊”,那是太湖平原,江南水鄉。時值仲春,正是“千里鶯啼綠映紅”的季節。
上片描寫吳郊春景,渲染氣氛。“春滿”二字總寫,廣闊視野,無處不春,故曰“春滿”。從時序來說,“春滿”意味著春色已到十分,它由初春、早春發展而來,又將向暮春、殘春發展而去。本詞結尾的惜春之感,與開頭所寫的春滿景象,前后呼應。一起四字,總攬全詞情景。以下所寫綠草,天桃,流鶯,繁芳,蜂游等等,都是“春滿”的具體展示。綠草是春的代表。“草色遙看近卻無”,透露出早春消息;這里的“綠草薰南陌”,則顯示了春色的濃郁。薰,謂香氣散發。綠草的清香、春日的暖氣,薰蒸飄散,整個南陌,都香“化”了。佛經曰:“奇草芳花,能逆風聞薰。”江淹《別賦》曰:“閨中風暖,陌上草薰?!痹~人造句,明顯受江賦影響,但將“南陌”調度來作“薰”的賓語,即見精警。“風弄輕簾小橋側”,點綴酒家“特色”。簾,酒簾,又叫酒旗、酒望子,是酒家的標記。它用竹竿高挑在村邊橋頭,游人遠遠望見,便知那里有酒。杜牧《江南春絕句》:“水村山郭酒旗風?!贝颂帯帮L弄輕簾”,寫春風輕拂,好象在逗弄酒旗,用擬人手法寫活了春風,比杜詩之“酒旗風”細微,有飄動感,有逗引力。宋朝畫院嘗以“竹鎖橋邊賣酒家”詩句考試畫士。不少人在“酒家”上花筆墨,唯一高手,只畫“橋頭竹外掛一酒簾,書‘酒’字而已”。見到酒簾,酒家自然在內。這是虛中見實的畫法,妙處在筆墨之外?!帮L弄輕簾小橋側”,如果化為圖畫,畫面上也只有“輕簾”,沒有酒家。構思之妙,殆與上述高手之畫相似。
以上幾個“鏡頭”,先是吳地郊野的春色全景;之后,鏡頭慢慢移動,轉向綠草南陌;再移向小橋邊高高豎起的望竿,竿上挑起的酒簾子,在迎風卷舒。接下去,鏡頭移向荒園,對準“秾麗”的花叢,緩緩地推過去,顯現“幾樹夭桃”。在這里,稍作停留,讓觀眾慢慢欣賞,詞人用平緩舒徐的語調在“導游”:“瞰荒園、秾麗幾樹天桃,仿佛似、薄醉西施顏色?!薄对姟ぶ苣稀ぬ邑病罚骸疤抑蔡欤谱破淙A?!笔怯锰一ㄏ笳餍履锏钠G麗。此后,天艷的桃花,被視為女性美的代表。詩詞中常以花和美人互喻。這首詞用西施比擬桃花,“西施顏色”本已很美,加以“薄醉”微醺,其神韻又當如何?著此一比,荒園中幾樹夭桃之“秾麗”、嬌艷自可不言而喻。楊循吉《菊花百詠》組詩中,有一首詠“醉西施”:“西子當年醉館娃,酒痕一點上秋花。余酣薰透嬌肌骨,猶有紅潮沁臉霞。”以西施酣醉比擬菊花,可以合看互參。
上片中的“春”(古人名酒多以“春”,“春”可作為酒的代稱)、“輕簾”、“薄醉”等字眼,或明或暗,與“酒家”搭上關系,于是下片即正面描寫酒香誘人,春色攔客,引起開懷暢飲的狂興。寫法上,酒香、春色,雙管齊下:遠飄的“醞香”,和流鶯穿林、繁花競芳、日暖蜂游等春天景象,同時存在于同一空間,借助嗅覺、聽覺、視覺、觸覺等諸種感官意象的刺激,使人如臨其境,分享詞人的愉悅。“高陽狂客”到此,早被“攔住”,不讓走了。秦末戰爭中,高陽酈食其去見沛公劉邦,劉邦聽說他是儒生,不肯接待。酈食其乃對通報者說:“你去報告沛公,我不是什么儒生,我是高陽酒徒!”后人遂稱嗜酒者為高陽酒徒。而“狂客”比起一般“酒徒”來,其“級別”當然更高。自“醞香飄十里”至“早攔住、高陽狂客”,六句兩韻,為“寫景佳句”(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其中“亂擲金梭向林織”,把黃鶯“物化”為“金梭”,再把它來去穿林的動作,形象地比作往復頻繁地在機上編織。以“形似”之語,寫“神似”之象,不經過靜觀默察,沒有一定的藝術手腕,無法寫出這樣精巧而又傳神的詞句,用“逼真如畫”來品評,猶嫌不足,因為流鶯的“亂擲”和“織”,是繁忙的動態,靜止的畫面難以表達;只有現代化的影視手段才能攝取這不停地流動著的“鏡頭”。“天宇凈繁芳”,趙氏《提要》引作“野芳繁,天宇凈”,按《洞仙歌》音律,兩種句式皆可,趙氏所引作六字折腰句,詞意似更明朗?!耙胺挤薄?,是平視或俯視所見的近距離景象;“天宇凈”,是仰角度攝取的“宏觀”立體空間。“亂擲”句所顯示的,則是“微觀”,可以看到細部。這明凈的天空,繁茂的野芳,黃鶯圓轉流美的叫聲和她“亂擲金梭”的編織動作,蝶飛蜂舞,連同上片的綠草、夭桃,組成一幅生動的吳郊春景畫,富有色彩美、音樂美和立體感。春色如此迷人,酒香如此誘人,酒客置身此境,即使身無分文,也要脫衣典當、開懷暢飲的?!暗渖罁Q酒”,是文人傳統,詩仙李白曾高呼“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詩圣杜甫也吟唱過“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為了暢飲盡興,名馬、輕裘、春衣,可以統統“將出”、典卻,換取美酒。最后一韻,先用“便”字引起,領著“典卻羅衫又何妨”一個七言句,吟誦起來,搖曳多姿,顯出狂發的酒興無法遏制;再以“算”字領著“容易飛花,韶光難得”兩個四言句作結,是說春光易逝,人們要戀惜韶光,及時游賞,縱情暢飲。這個結語,促人“感悟”,補足了“典衫換酒”的詞意。
贊美鄉野,愛好自然,與嗜酒放誕,是舊時代狂傲失意文士共有的心態,既反映他們對官場生活的厭倦,也表現他們對現實的逃避或反抗(消極反抗)。楊循吉生活在明朝中葉,當時,太監干政,社會黑暗。成化年間,有宦官汪直專權,利用新增設的特務機關——西廠,偵刺官吏陰事,羅織罪名,屢興大獄,官員往往無辜遭禍,受嚴刑拷掠,或誅殺、或貶遠。正德時,宦官劉瑾專權,“東廠、西廠,緝事人四出,道路惶懼、瑾復立內行廠,尤酷烈?!彼偃撼脊蛴诮鹚畼蚰希押戎抑敝?,如李夢陽、王守仁等數十人,宣布為奸黨。一年夏天,御道發現揭露劉瑾罪行的匿名書,他又矯旨召百官跪在奉天門下,日暮竟把五品以下官員全部收監。當日天氣酷熱,主事何釴等三人暍死。明武宗是出名的昏君,他“耽樂嬉游,昵近群小”,又以武功自雄,覺得皇帝的稱號沒有武將威風,于是下詔封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鎮國公”,自署官號,視國家制度為兒戲。正直的文士,沒有人身安全的保障。
楊循吉性格狂傲放誕,成化時中進士以后,官禮部主事,他“好讀書,每得意,手足踔掉,不能自禁”,人稱“顛主事”。他又“好持人短長,又好以學問窮人”。這樣一位狂放高傲的文人,卻受盡皇帝的侮弄。他本來早已辭官家居,明武宗南巡時,召他賦《打虎曲》,命他脫下儒服,換上武人裝,把他當作“俳優”。他在皇帝身邊過了八九個月的屈辱生活,再次辭歸。從此,便一直隱居在蘇州郊區。他厭惡官場應酬,喜歡在鄉野酒肆之間,尋求生活樂趣。春滿時節,春光將老,也許他想起老杜的詩:“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春光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于是在酒家壁上,揮筆題了這首詞,抒發一時的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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