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樸十首·沁園春》原文賞析
夜枕無夢,感子陵、太白事,明日賦此
千載尋盟,李白扁舟,嚴陵釣車。口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將軍權幸,手脫公靴。星斗名高,江湖跡在,爛熳云山幾處遮?山光里,有紅鱗旋斫,白酒須賒。龍蛇、起陸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飲些。甚人生貧賤,剛求富貴,天教富貴,卻騁驕奢?乘興而來,造門即返,何必親逢安道耶?兒童笑,道先生醉矣,風帽欹斜。
這是一篇渴慕隱逸的述志性作品。其小序說明作者有感于塵世紛擾,夜枕無眠,于是浮想聯翩,與東漢嚴光、唐李白這兩位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鄙棄富貴、走上隱逸生活道路的高人達士神游,第二天寫下這首詞。“子陵”、“太白”,分別為東漢嚴光和唐李白的字。
“千載尋盟”三句,說詞人睡在床上,輾轉反側,重溫千古舊盟,最為向慕李白的扁舟和嚴光的釣車,表明詞人早已引隱逸高人嚴光和李白為同調,今晚睡不著,又想到了神交已久的老盟友。“尋”,重溫的意思。“李白扁舟”,出李氏《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這是李白長安供奉翰林二載,不滿朝政,乞歸,玄宗賜金放還后,漫游至宣州(今安徽宣城)寫下的一首憂忿詩。表示詞人要象范蠡一樣,泛扁舟游五湖,過隱逸遁世生活的決心和牢騷。“嚴光”,東漢會稽余姚(今屬浙江)人,少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同游學,有高名。秀稱帝,光變姓名隱遁。秀派人覓訪,征召到京,授諫議大夫,不受,退隱于富春山,垂釣江濱,蕭散以終。“釣車”,釣魚工具。此兩人,都有十分顯赫的寵遇,嚴光與皇帝共被同寢;李白到長安后,玄宗“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皇上,指玄宗)手調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但他兩人都退隱了,詞人認為這種退隱,是真正可貴的,是超塵脫俗的,故爾于古代萬萬千千隱逸之士中,獨拈出此二人,作為自己效法的榜樣和神交的故友。“故人偃蹇”以下四句,是一個扇面對,分別詠嚴光、李白二事。劉秀當了皇帝,位高身顯,君臨天下,不可一世。但是在嚴光眼中,卻視此權威如同尋常,睡覺時,把腳壓在皇帝肚子上。《后漢書·嚴光傳》:“(劉秀)引嚴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將軍”,指唐宦官高力士,累官驃騎大將軍。其圣歷元年入宮,武則天令給事左右,玄宗時,知內侍省事,極得寵幸,專權宮掖,肅宗以兄事之。但即令如此得寵和專權的人物,還得親手為李白脫靴。相傳,李白任翰林供奉時,一次酒酣中起草詔書令楊妃磨墨,高力士脫靴,表現了他卑視權貴、傲岸狂放的性格。“星斗名高”三句,說他二位都名高星斗,卻浪跡江湖,出沒于爛漫云山深處,過著蕭散放閑的生活。李白字太白,與太白金星同名,嚴光有“客星犯御座”說,兩人都是與天上星宿有關聯的人物。“山光里”三句,通過兩個生活細節的意象,分別概括兩人在和諧優美的自然環境中的生活情景:嚴光垂釣,隨時將釣得的新鮮紅鯉魚切成細膾,獨自消受;李白好飲酒,為“飲中八仙”之一,其《將進酒》“問君何為言少錢,徑須酤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之句,即“白酒須賒”之所本。上片寫詞人神與李白、嚴光交游,感佩他們蔑視帝王、權貴的兀傲秉性和浪跡江湖云山的無憂無慮生活。
換頭“龍蛇、起陸曾嗟”,承上片意脈,由嚴光、李白兩人的隱逸,概括出所有隱逸者的共同道路。《易·系辭下》:“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后因以喻非同常人的隱逸之士。龍蛇起陸,是說蟄伏的非常之人入世實踐理想抱負。但到頭他們都嗟悔莫及。詞人明視前車之鑒,故作出“且放我狂歌醉飲些”的生活選擇。此時,他仿佛與李白、嚴光一道,漫游江湖,醉飲狂歌,目無雜物。“放”,即讓。“些”,語詞。與此同時,詞人對那些于祿逐利的蠅營狗茍之徒,提出詰問:為什么人生貧賤時,硬要強求富貴,而一旦老天爺讓他富貴以后,卻在政治上驕橫,生活上奢侈無度呢?作者采用對比的手法,在上片極力贊賞卑視威權,唾棄富貴的高人超士的基礎上,向世俗的驅馳利祿者進行針砭。實際上,是對古往今來人的丑陋本性的簡單解剖。中西方歷史和小說中,都不乏這種“人生貧賤,剛求富貴,天教富貴,卻騁驕奢”的人物典型。所以說,它是具代表性和哲理性的警句,概括說明了人的貪欲之無限。而人只有淹沒貪欲,樂道安貧,順其自然,才能獲得人生的本質意義的自由。“乘興而來,造門即返,何必親逢安道耶”,便是這種沒有任何功利目的,隨興所之,自由放任生活的典型說明,是這種自由人生的寫照。典出《世說新語·任誕》:晉王徽之(子猷)居山陰(今浙江紹興),一日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憶朋友戴逵(安道)。戴時在剡溪,王便乘小船訪之,經過一夜水程,天剛亮時到了戴逵家門,沒進屋,又返回。同行人問他這是何緣故,他答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又見《晉書·王徽之傳》)這種舉動,實質亦是追求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無任何功利目的。詞人欣賞在常人看來近乎瘋癡或醉酒的不可思議的任性放達的舉動,所以,詞人想到這里,仿佛自己也與嚴光、李白、王子猷一樣,狂放任誕,隨心所欲,天地與我齊大而萬物與我為一,浪跡四海。此刻孩童們看到詞人的形象和神態,都跟在他身后笑鬧呼喊:“先生你醉了哩!看風將你的帽子都吹歪了,你還不知道哇!”這種童稚的笑鬧,很富生活情趣,表現出詞人所實踐著的生活的平民性和天真性,雖然被兒童笑了,卻證明了這種生活的童貞意味,證明了兒童與自己的融洽無間,這便是返樸歸真的人之價值的實現。試想,如果看到一位冠戴整肅的朝廷命官,被前呼后擁地抬來,兒童們還敢嬉笑嗎?他們早已嚇得躲到屋里或大人身后哆嗦去了!
此詞運用意識流的手,法記下了自己的一次晝夢的歷程。所謂“晝夢”,即沒入睡而“夢”,事實上是一種半朦朧狀態潛意識的積極活動。按照弗洛伊德夢的學說,這種晝夢是文學家長期累聚的心理積淀在靈魂中發酵而產生的一種現實生活理想的陪白。它最能反映作家思想底蘊的細枝末節。此詞序中自稱“夜枕無夢”而結尾卻分明近似于“夢”的情境,便正是這種半朦朧潛意識活動的結果。從頭至尾,詞人都表現出自我與千百年中逸人高士的神交、神誼和神游,殆劉勰所謂“驚鶩八極.心游萬仞”(《文心雕龍·神思》)者是也。
通觀全詞,有敘述、有議論、有評判,并無處不充溢作者濃郁的真情實感。典故人事,與自己的生活情事錯雜交織,水乳無間,表現了詞人精純的布局謀篇的巧思和宏觀駕馭意象及語詞的能力。抽象議論與具體生活細節那樣自然圓融地貫通,全詞讀來又是那樣渾然天成,如珠走盤。發牢騷無尖酸噍殺之音,抒忿懣無捶胸頓足之勢。直而能蓄,諧而多趣,古樸清雅,堪稱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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