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顏延之2
惟有宋五年月日3,湘州刺史吳郡張邵4,恭承帝命,建旟舊楚5。訪懷沙之淵,得捐珮之浦6。彌節羅潭7,艤舟汨渚8。乃遣戶曹掾某9,敬祭故楚三閭大夫屈君之靈10:
蘭薰而摧11,玉縝則折12;物忌堅芳,人諱明絜13。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溫風怠時,飛霜急節。贏羋遘紛14,昭懷不端15。謀折儀尚,貞蔑椒蘭16。身絕郢闕17,跡遍湘干18。比物荃蓀19,連類龍鸞20。聲溢金石,志華日月21。如彼樹芳,實穎實發22。望汨心欷23,瞻羅思越24。藉用可塵25,昭忠難闕26。
1本文選自《六朝文絜》。元嘉元年(424),作者出任始平太守,途經汨羅,受湘州刺史張邵之托寫此祭文。2顏延之(384-456):字延年,南朝宋著名詩人。有《顏光祿集》。3有宋五年:即南朝宋元嘉元年(424)。有,名詞詞頭。4張邵:時任湘州刺史,吳郡(今蘇州)是他的籍貫。 5建旟(yu):治民者的旗幟,后用以代指一州的長官。舊楚:舊時楚國之地,即當時的湘州,今湖南湖北一帶。6“訪懷沙”二句:意為來到屈原投江之處。屈原投江前曾作《懷沙》,有“懷沙礫而自沉兮”之句;屈原《湘君》有“遺余珮兮澧浦”之句。捐:棄。7彌節:指官員途中暫時駐留。節:古代官員出行時的旌節。羅潭:指汨羅江。8艤(yi):停泊。汨渚(mizhu):汨羅江邊。9戶曹掾(yuan):古官名。某:作者自謙之稱。10三閭大夫:古官職名,屈原在楚國為三閭大夫。11薰:香。12縝(zhen):細密。13“物忌”二句:意為“明潔”之人如同“堅芳”之物,易被人忌而致毀壞。絜,同“潔”。14嬴(ying):秦國君主之姓,此指秦國。羋(mi):楚國君主之姓,此指楚國。遘紛:結下矛盾糾紛。15昭:指秦昭王。懷:指楚懷王。端:正。16“謀折”二句:“儀”指張儀,“尚”指靳尚,“椒”指子椒,“蘭”指楚懷王弟子蘭。楚懷王罷黜屈原后,秦昭王派張儀去楚國,得到楚王信任。秦昭王召楚懷王至秦,屈原反對,而子蘭勸楚懷王前去,結果楚懷王被秦拘留。另靳尚在楚國詬害讒毀屈原,而子椒也是楚國一個諂佞之人。這兩句是說,屈原的主張被張儀、靳尚破壞,屈原的品格被子椒、子蘭誣陷。17“身絕”句:意為屈原被趕出楚國宮廷。郢(ying):楚國都城。闕:指宮廷。18湘干:湘水岸邊。19“比物”句:屈原在詩中多次以香草自比,香草喻忠貞。荃、蓀:香草。20“連類”句:屈原在詩中曾以龍鸞比君子。21志華日月:《史記》贊屈原“此志也,與日月爭光可也”。22“如彼”二句:比喻贊美屈原的人格及詩歌。《毛詩》有“實發實秀,實穎實粟”之句,形容禾谷茂盛,谷粒飽滿。實:語助詞。23欷:欷歔,流涕聲。24思越:思接千古。25藉(jie)用:指白茅草,《周易》有“藉用白茅”之句。藉:襯墊。塵:通“陳”,長久。白茅物薄,但有重用,故可以長久。26昭:彰明、顯揚。闕(que):缺。
【析點】 祭文重要的是情切意深,否則即成庸俗的應酬文字。本文雖為顏延之代州刺史張邵而作,但出于對屈原發自內心的景仰與痛惜,故引經談史,傾吐胸臆,不但絕無捉刀應景之跡,代筆反而成為作者一個訴肺腑的絕好機會。
祭文分兩部分,前半敘述撰寫此文之緣起,用散文,將時間、地點、經過交代清楚,是為祭文所不可缺,但對全文來說,卻是賓,處于次要地位。后半部分才是祭屈原的正文,用賦體,整齊的四字句,隔句用韻,仄韻平韻仄韻三次轉換,且多用比興。句式勻齊,以示莊重;聲韻起伏,既具音樂感又形象化了心潮之起伏難平;比興的運用使情感的抒發更具動人的力量。
祭文先以“蘭摧”、“玉折”起興,引出“物忌堅芳,人諱明絮”這自古正直高潔之士難逃的厄運。起興、鋪墊之后,才落到屈原的生不逢辰。以屈原的風格才華,他是應該為國為民大有貢獻的,而“逢辰之缺”正是屈原悲劇的根源。所以祭者先用“溫風怠時,飛霜急節”這惡劣的自然季候起興,象征并引領出秦楚糾紛、社會動蕩的現實。紛爭動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小人當道、君主昏庸。所以屈原的才略品格毀于張儀、靳尚、子椒、子蘭之輩,以致“身絕郢闕,跡遍湘干”,被罷黜、被流放,終于滿懷忠憤自沉于汩羅,以生命的代價保全自己的堅貞高潔。是黑暗的楚國、昏聵的楚王、奸佞的小人制造了屈原的悲劇。但哲人長往、精神永存這又是歷史的公正,所以祭文以下分三步贊屈原之精神不死:第一步兩句總寫,以荃蓀等芳草比喻象征屈原品格忠貞,以龍鸞等異獸比喻象征屈原“不與培塿為類”的大君子形象;第二步兩句具體地以“聲溢金石,志華日月”贊頌屈原的高風亮節;第三步兩句細致地以芳樹之穎發贊屈原的作品之長久的生命力。三贊之后,進入祭文的結尾。望汩羅而淚落欷歔,瞻汩羅而思接千古。此刻,祭者的心志似已升華到屈原的精神世界里,于是以“藉用可塵,昭忠難闕”八字作結,用實用的白茅尚且可以長久保存,反襯后世彰明屈原的忠貞就更不應缺少,言外之意則在于:感慨后世某些人對屈原的淡忘,強調屈原的精神正是后世人精神品格的滋養。
整篇祭文是一個整體,一唱三嘆,聲淚俱下,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短篇賦體祭文。清人許璉僅評“蘭薰”、“玉折”二句為“古來文士之厄,大都如此。每讀一過,為凄咽久之”,評“金石”、“日月”二句為“文詞之美,行誼之潔,二語盡之矣”(《六朝文絜箋注》),雖也是慧眼之見,但畢竟偏于支離,有失對全篇的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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