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后漢三賢贊三首》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王充者何?會稽上虞,本自元城,爰來徙居。師事班彪,家貧無書。閱書于肆,市肆是游,一見誦憶,遂通眾流,閉門潛思,論衡以修。為州治中,自免歸歟,同郡友人,謝姓夷吾,上書薦之,待詔公車,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養性,一十六篇。肅宗之時,終于永元。
王符節信,安定臨涇。好學有志,為鄉人所輕,憤世著論,潛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為賊良民之甚,其旨甚明。皇甫度遼,聞至乃驚,衣不及帶,屣履出迎,豈若雁門,問雁呼卿。不仕終家,吁嗟先生!
仲長統公理,山陽高平。謂高干有雄志而無雄才,其后果敗,以此有聲。俶儻敢言,語默無常,人以為狂生。州郡會召,稱疾不就,著論見情。初舉尚書郎,后參丞相軍事,卒不至于榮。論說古今,發憤著書,昌言是名。友人繆襲,稱其文章,足繼西京。四十一終,何其短邪?嗚呼先生!
“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一生中不僅創作大量優秀散文,其用頌體寫就的韻文,也如顆顆珠璣、熠熠生輝。其中,《后漢三賢贊三首》就是其中一篇佳作。在這篇不足三百字的贊體文章中,韓愈用精辟、和諧的韻語,記述和評價了后漢的三位杰出的歷史人物——王充、王符、仲長統的生平事跡。
王充是東漢杰出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所著《論衡》八十五篇,深刻批判了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讖緯迷信思想,提出了一系列進步的觀點,對后世文學批評發展有重大影響。對這樣一位大思想家和文學家,贊文只擷取了其生活中的兩個方面加以渲染: 一是少年家貧,聰慧好學;二是好友舉薦,以病不就。文章伊始,開宗明義,以自問自答的形式道出了王充雖是會稽上虞人,祖籍卻是元城 (今河北大名縣),是由元城遷徙到上虞的。其好學上進、著書立說一段文字是此篇的精彩之處。“師事班彪,家貧無書。閱書于肆,市肆是游,一見誦憶,遂通眾流”,從這寥寥數語中,讀者似看到了王充勤奮好學、孜孜不倦的身影。據史載,王充8歲時,“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后離鄉到京師洛陽,就學于太學,從師著名學者班彪。因家中貧寒,無錢購書,常游洛陽市肆讀書,“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同郡好友曾稱贊其才能“雖前世孟軻、孫卿、近漢揚雄、劉向、司馬遷不過也”。關于其如何著書立說,史載,其“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由此可知其著書的目的和寫作過程的刻苦。而韓愈在記敘這段史實時,僅以“閉門潛思,《論衡》以修”八個字高度概括之。至于書中豐富的思想內容、戰斗的唯物主義精神和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的寫作過程一概舍去不提。另一精彩片斷,是寫王充的仕途生活的一段文字。王充一生中只作過郡功曹、州從事等幾任小官,終因政治主張與上司不合而罷官還家,專意著述。同郡好友謝夷吾惜其才,上書公車司馬舉薦他。待漢章帝下詔公車征詔時,王充年事已高,“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養性》,一十六篇”,風燭殘年仍不忘著書立說,遺澤后世,其刻苦精神感人至深。漢和帝永元年中,王充在家中病逝。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這里記述王充逝世的時間有誤。肅宗是漢章帝劉炟的廟號,永元則是章帝的兒子劉肇的年號。文中既說“肅宗之時”,又講“終于永元”,顯系誤記。,按王充“論衡·自紀》稱,章和二年 (肅宗年號) 罷州家居,年漸七十。又說,庚辛域際……乃作《養性》之書。庚辛是指和帝十二年庚子、十三年辛丑。十三年辛丑,仍著書不輟,可見他未卒于“肅宗之時”,而是和帝的永元年間。和帝廟號穆宗,故應為“穆宗之時,終于永元”。
第二首贊文寫的是東漢政論家、文學家王符。在不足百字的篇幅里,作者只截取了王符一生中三件事,便使其形象躍然紙上。其 一,出生在安定臨涇的王符,自幼“好學有志”,只因是庶出之子,舅家無親,在家鄉倍受歧視; 其二是“憤世著論”。據史載,王符“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從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歷史上,許多不朽篇章,大多是發憤之作,象司馬遷的《史記》、蒲松齡的《聊齋》、曹雪芹的《紅樓夢》……。其三是皇甫規迎接王符的奇聞軼事。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回歸故鄉后,家鄉有個花錢買得雁門太守的人,去職返家謁見皇甫規。皇甫規非常看不起他,臥床不起。等其進來故意諷刺他“在雁門食雁美不美?”而對一介書生的王符,皇甫規十分敬重,“聞至乃驚,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座,極歡。”這一厭一喜、一臥一起,不僅表現了皇甫規待人接物的感情變化,更烘托出王符的聲名鵲起。
贊文的第三首記敘了東漢政治家仲長統的幾個生活片斷和友人對他的評價及作者的慨嘆之情。作者先不提仲長統的主要事跡,而從一則軼聞談起,以此襯托出仲長統的英明高見。“謂高干有雄志而無雄才,其后果敗,以此有聲。”據史載,“并州刺史高干,袁紹甥也,素貴有名,招致四方游士,士多歸附。統過干,干善待遇,訪以當時之事。統謂干曰‘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所以為君深戒也。’干雅自多,不納其言,統遂去之。無幾,干以并州叛,卒至于敗,并冀之士皆以是異統。”這段佚聞如戲劇中的序幕,對突出仲長統的人物性格起了鋪墊的作用,使讀者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高干的兵敗從反面證實了仲長統的料事如神。這也是仲長統聲名大噪的原因之一。接著,仲長統出場了,其“俶儻敢言,語默無常,人以為狂生。”對于“州郡會召,稱疾不就”,將胸中抑郁不平之氣見諸其論著。這段描述如速寫畫,幾筆將仲長統風流倜儻、不肯俯首于權貴的傲岸情態描摹出來。其為何如此?史載,仲長統認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滅,優游偃仰,可以自娛,欲卜居清曠,以樂其志”。可是,后來他還是做了官,由尚書令荀或推薦作了尚書郎,參與曹操的軍事活動,最終也未獲得高官厚祿。其人物性格是相當復雜矛盾的,其憤世嫉俗,蔑視權貴;意欲高蹈,而終不能忘世。想要逃避現實而不能,“每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恒發憤嘆息”,因著《昌言》。其友繆襲評價其文章和才能說“足以與西漢董仲舒、賈誼、劉向、楊雄等并駕齊驅”。對于這樣的杰出人才,韓愈為其41歲英年早逝不勝惋惜,“何其短邪!嗚呼先生!”
通覽這三首贊文,可以體味到韓愈一貫倡言的“記事者必提其要”的真諦。用寥寥幾筆把一個人的形象生動地勾勒出來,是韓愈寫作的特長。而要惜墨如金,簡潔曉暢,就不能巨細無遺,必須精心剪裁,以一當十,《后漢三賢贊三首》的寫作就是如此。文中突出記述三個人物的事跡重點,注重傳神。記敘王充是以家貧苦讀、刻苦著書為重點;記敘王符則主要突出了其兩件奇聞軼事;記敘仲長統則細致刻畫了其人物性格;三者有其共同點:有志不達,懷才不遇;刻苦好學,發憤著述。韓愈之所以把這三個人物寫在一篇贊文中,可以說是與作者本身的經歷不無關系。韓愈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困頓、坎坷中度過的。而這三個歷史人物的經歷與韓愈早年生活何其相似乃爾。因此,韓愈通過隱括歷史,借事生發,鳴不平之音也就不足為怪了。
其二,議論感情色彩濃烈,易于打動讀者的心。筆下常帶感情是韓文的一大特色。由于作者對三人懷才不遇的遭遇深為同情,所以感慨之情溢于筆端。如寫王符“不仕終家,吁嗟先生!”寫仲長統“四十一終,何其短邪! 嗚呼先生!”對其中年而亡痛惜不已。而對他們著書立說,傳之后世的美德贊不絕口。如王充“閉門潛思,《論衡》以修”; 王符“憤世著論,《潛夫》是名”; 仲長統“發憤著書,《昌言》是名”,并通過他人之口贊譽其文章“足繼西京”。
其三,從多側面塑造人物形象也是此文一大特色。如寫王符“好學有志,為鄉人所輕”,為其日后憤世嫉俗,發憤著書作了伏筆; 用皇甫規“聞至乃驚,衣不及帶,屣履出迎”的驚遽舉動,來形容王符的聲名之大。寫王充,以“自免歸歟”,暗喻其不愿向世俗低頭,不慕高官厚祿的高尚品格。以仲長統對高干鞭辟入里的評價,烘托出仲長統的高瞻遠矚。總之,通過多側面的描寫,將三個歷史人物活脫脫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當然,此文語言的準確、簡潔,聲韻和諧、流暢,也是其不可缺少的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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