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沁園春》原文賞析

代詞答

詞告主人：釂君一觴，吾言滑稽。嘆壯夫有志，雕蟲豈屑?小言無用，芻狗同嗤。搗麝塵香，贈蘭服媚，煙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優(yōu)帝畜，臣職奚辭! 無端驚聽還疑，道詞亦窮人大類詩。笑聲偷花外，何關(guān)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誰遣芳心，自成沓舌，翻訝《金荃》不入時。今而后，倘相從未已，論少卑之。

此詞，題為《代詞答》。問以主人，答以臣職，語亦酷肖其身分。詞為己出，而視同臣仆，為修祀事，事已滑稽;而又代詞作答，自居臣職，滑稽尤甚;然亦無非為了便于以俳諧之語，多方面發(fā)抒其憤懣不平之氣而已。

起調(diào)，明說“詞告主人”，以下便皆為“詞”的告語。“釂君一觴，吾言滑稽”，言我已飲盡你給我的一杯酒，有些話要說。這些話，自認為是很滑稽的。“嘆壯夫”句，出揚雄《法言·吾子》：“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詞把它倒轉(zhuǎn)過來，變成驚問語，和前詞“念百年”句一樣，形成峭拔之勢。“小言”句，取義頗豐。《列子·黃帝》：“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言不入道也。《禮記·表記》：“子曰：‘事君大言入、則望大利;小言入、則望小利。’”是“小言”為立小事、謀小利之言。《莊子·齊物論》：“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疏》：“儒墨小言，滯于競辯;徒有詞費，無益教方。”則“小言”亦為競辯之辭。《古文苑》收有宋玉《小言賦》，寫烹虱切蟣之類的小事。則“小言”，乃為寫至微小事物之言。但不論其為不入道;或立小事、謀小利;或徒事競辯;或?qū)懼廖⑿≈挛铮伎梢暈闊o用或無大用之言。“芻狗”，出《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河上公注：“天地生萬物，人為最貴;天地視之，如芻草狗畜;圣人視百姓，如芻草狗畜。”“芻狗同嗤”，言小言之無用，無論貴賤都會嗤笑。“搗麝”句，出溫庭筠《達摩支曲》：“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達摩支曲》，健舞曲。“贈蘭”句，出《左傳·宣公三年》：“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服媚”，謂佩之于身而愛悅之。這都是比喻之辭，以喻“煙月文章”，徒以自悅悅?cè)耍试啤案癖镜汀薄Ｆ鋵崳@也是以俳諧出憤懣，都可視為“反語”。“煙月”，煙花風月之縮語。“煙月文章”，乃寫風流韻事之文字。此中，沉迷酒色者固不少，然別有寄托者亦頗多，不能一例視之。統(tǒng)謂之“格本低”，不平之氣，已見筆端。過拍，一轉(zhuǎn)。“俳優(yōu)帝畜”，出司馬遷《報任安書》：“文史星歷，近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這在司馬遷，本為憤慨語。作者托“詞”以達其“平生意”：即便如此，亦為“臣職”所在，怎么能辭謝而不為!其甘為詞人以歿也明矣。這也就表現(xiàn)了對志業(yè)的執(zhí)著。以上，皆“詞”自陳之語。

換頭，故為驚詫語。針對前詞“空中語，問綺情懺否，幾度然疑”而發(fā)。言“主人”“無端”“驚聽”詞“亦窮人大類詩”之語，又不能無疑。詩詞言“無端”，實皆有端，故從反面言之，使人有尖俏感。“笑聲偷”以下九字，言按譜填詞，并非著書立說。“聲偷”，填詞有偷聲法，此即按譜填詞之意。“花外”，南宋王沂孫有《花外集》，此借指一般的詞。“情移”以下八字，與“聲偷”以下八字為對;而皆以“笑”字領(lǐng)起，明含嘲弄之意。言托情于詞，不過寄其懷人之思而已，無關(guān)宏旨。“情移笛里”，意即托情于詞。詞在歌唱時，往往配以樂器，如笛、簫之類，故云。這幾句話，貌同笑謔，實含郁怒。“無關(guān)”句與“聊寄”句，亦為反語。“誰遣”以下十三字，轉(zhuǎn)語。言詞雖“何關(guān)著作”，“聊寄相思”;然亦同于《詩三百》“思無邪”。這一片方正之心，原不待說而自明。但你在這里，卻沓沓多言，以致令人生厭。這是活該!誰叫你自己這樣饒舌呢?可是，你卻不自省，反以為即便象溫庭筠《金荃集》那樣的詞中珍品也不合時宜，遭人鄙棄，而以為太不平，感到驚訝!語似對“主人”不能自量的責斥，實則為對世人不理解詞因而鄙棄詞的嘻笑和怒罵。歇拍，承“誰遣”等語的表層意思以純散文句對“主人”提出勸告：今后，假使還要我不停止“相從”，即你還要作詞，你的論調(diào)不妨“少卑”，即稍稍放低，老老實實承認那些“煙月文章”，品格本來不高，不過寫點男女依戀或友朋懷想之情，無與于著作之林。因而也不要怨社會卑視，不要怨窮了。這仍為憤激之語，而亦以俳諧出之。

這類詞，首先把對象擬人，如對義仆或摯友;然后發(fā)議論，抒憤慨。這就不可避免地要使用一些散文化的語言，但必須力求幽默、諧謔，以至尖俏，滲透濃烈的感情，使讀者不禁處處發(fā)笑，即為其所感發(fā);必須力求形象、生動，“以少總多”。這就不能不用事;但必須十分貼切，且既有其表層意義，又有其底層意義，使讀者于發(fā)笑之余，能從言外思索著一些東西;必須以多樣的句式，適應(yīng)從多方面發(fā)抒議論的需要，把直陳、設(shè)問、責斥、勸告、正理反說等式結(jié)合起來，如大江潮涌，翻騰前進，盡達其意、暢其情乃止。從這幾個方面看來，這類詞較其他詞，也許更能強烈地抒發(fā)主觀感情，從而使詞富有更鮮明的個性特征。半塘在清末，以一剛正不阿的御史而為詞人，故其詞往往情思澎湃，議論宏肆。而此兩詞，正集中地表現(xiàn)了這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