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買陂塘》原文賞析
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諸君子高宴,各賦看新漲二截見贈。余既依韻和之,復為詩余二闋,以志感焉
少年時、青溪九曲,畫船曾記游冶。紼纚維處聞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復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臣之壯也,似落魄相如,窮居仲蔚,寂寞守蓬舍。江南好,未免閑情沾惹。風光又近春社。茶鐺藥碓殘書卷,移趁半江潮下。無廣廈,聽快拂花梢、燕子營巢話。香銷燭炧,看丁字簾邊,團團寒玉,又向板橋掛。
石頭城、寒潮來去,壯懷何處淘洗。酒旗飄飏神鴉散,休問猘兒獅子。南北史,有幾許興亡,轉眼成虛壘。三山二水,想閱武堂前,臨春閣畔,自古占佳麗。人間世,只有繁華易委,關情固自難已。偶然買宅秦淮岸,殊覺勝于鄉里。饑欲死,也不管干時、似淅矛頭米。身將隱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以《儒林外史》聞名于世的小說家吳敬梓,把千姿百態的世俗人情精妙地寫入諷刺小說《儒林外史》內,而在其不大受人重視的詩詞文賦中,更直截地抒發出自己凄涼壯烈的人生情懷。他的詩詞有很高的藝術成就。這兩首《買陂塘》,是他仕途落第,由安徽全椒移家金陵秦淮后的兩首深沉悲涼的抒情作品。
第一首,上片寫少年意氣的張揚,壯年落魄的寂寞。青少年時代的吳敬梓,才華橫溢,想往名士風流。周圍的炎涼世態庸俗環境更使他欲翹首云外,放浪形骸,甚至不惜千金散盡求聲色。與吳敬梓同時的金兩銘在和吳檠《為敏軒三十初度作》一詩時道:“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酣。老伶小蠻共臥起,放達不羈如癡憨。”可見吳敬梓當時的憤激與放浪之形。回首往事,吳敬梓真實地寫出自己復雜的心情:“少年時、青溪九曲,畫船曾記游冶。紼纚維處聞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復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應該說,吳敬梓在仕途坎坷的時候,在污穢的社會環境中,混跡于舞臺歌榭之中,心情是愉快的。這既符合少年人風流倜儻的瀟灑勁頭,又與他推崇的魏晉名士風度相合。輕歌曼舞,能使他煩亂的心境得到暫時的解脫和撫慰。在吳敬梓看來,在污濁的人世社會里,那些不幸的歌妓中倒還有真誠的人性存在。青溪,為古水名,發源于南京鐘山西南,入秦淮,逶迤九曲。今已湮沒。“畫船曾記游冶”,吳敬梓此時回憶起當年乘著小船嬉戲游玩的情景來掩飾不住快意。紼纚,是系船的繩索。簫管幽幽,水波月照,柳絲曼曼,怎不叫人忘卻世間的一切煩惱呢!接著,便是作者“朝復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的揮金如土買歌笑的自我寫照。快樂的回憶到此達到高潮。而今又如何呢?作者在寫到快樂的高潮也把讀者帶入快樂的巔峰時,卻戛然而止,繼之的卻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臣之壯也,似落魄相如,窮居仲蔚,寂寞守蓬舍。”“臣之壯也”為《左傳》魯僖公三十年燭之武語:“(燭之武)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相如指漢代以《子虛》、《上林》等大賦聞名的文人司馬相如;仲蔚指漢代隱士張仲蔚,陶淵明《詠貧士》詩中曰:“仲蔚愛窮居,繞宅生蒿蓬。翳然絕交游,賦詩頗能工。”吳敬梓在這里顯然是以相如仲蔚自比的。可盡管這兩人都才華過人名傳千古,作者表示自己也象司馬相如一樣暫時困頓,象張仲蔚一樣高隱窮素,但卻掩飾不住這幾句中的寂寞落拓之狀。青春逝去,千金散盡,除了那不被世界所承認的無法施展的才華之外,還有什么是能得到快樂與慰藉的本錢呢?前幾句是那么灑脫豪放,后幾句是這么委頓凄然,情緒跌宕起伏,對比十分強烈。
下片吳敬梓主要寫重游秦淮的心情。重到秦淮,物是人非,江南依舊是過去那般美好,風光又近春社,似吳敬梓這樣的性情中人自然“未免閑情沾惹”,可如今自己又是何種情狀呢?“茶鐺藥碓殘書卷”,三個凄涼蕭索的意象似乎讓人們看到作者情思懨懨病魔纏身的樣子。一邊是江南春社時節的好風光,一邊是茶鐺藥碓殘書卷;一邊是燕子輕快拂過花梢在巢中呢喃而語(宋代史達祖詞《雙雙燕·詠燕》曰:“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一邊是香銷燭炧的慘淡凄涼。下片作者沒有再寫下自己的回憶,卻讓我們時時感到他心中充滿對過去青春時光的留戀。睹物傷情,作者的心情難以言說,那就不說罷了。“看丁字簾邊,團團寒玉,又向板橋掛。”丁字簾為地名,在南京市利涉橋畔,明末為妓女聚居之地。清冷明潔的水月,又掛向板橋,歲月,又在這美好的回憶、無奈的嘆息、難以道盡心緒的默然無語中,悄悄流逝著。
吳敬梓這第一首《買陂塘》,對比強烈,對過去的回憶,對當前的嘆息;過去的豪爽,而今的壓抑。對過去,吳敬梓寫得是顯而隱。顯者,豪爽之情在“那惜纏頭價”的直露表達中直瀉而出;隱者,回憶之時卻感時傷往暗飲悲苦。對如今,他卻是寫得隱而顯,想要壓抑住隱忍著的悲哀,而通篇卻時時處處透著凄涼哀惋的情緒。
如果說吳敬梓的第一首《買陂塘》是自傷身世的凄惋之詞的話,那這第二首可說得上是自遣壯懷了。
吳敬梓熱愛秦淮的六朝煙水,仰慕魏晉名士的風雅。移家金陵,原本灑脫的襟懷也能得到一定的舒暢。在第二首詞中,吳敬梓把眼光投向虎踞龍蟠的古城。緬懷滄桑的歷史,先前的壓抑蕩然殆盡。“石頭城、寒潮來去,壯懷何處淘洗。”境界開闊,不復是“香銷燭炧”的自憐。青春不再,壯懷不減。“酒旗飄飏神鴉散,休問猘兒獅子。”猘是瘋狗,猘兒指少年勇猛的人。《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傳》注引《吳歷》:“曹公聞策平定江南,意甚難之,常呼‘猘兒難與爭鋒也。’”酒旗的飄飏,驅走了象征不祥的烏鴉,如火的酒又使作者豪放不羈起來,然而,這已不是當年沉醉于聲色之中的簡單快樂,而是一個久歷生活磨難的人的有意識的自我解脫。“南北史,有幾許興亡,轉眼成虛壘。”興亡替換的歷史,短暫易逝的人生,在遭遇不幸的作者眼里,已是過眼云煙般的簡單了,心胸便也重新獲得廓然。“三山二水,想閱武堂前,臨春閣畔,自古占佳麗。”三山二水、閱武堂、臨春閣皆為金陵地名。《六朝事跡》:“齊東昏侯于閱武堂為芳樂苑,窮奇極麗,多種樹木。”臨春閣為南朝陳后主建,以沉香木為之,后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春閣,皆有復道交相往來。隋兵入金陵,盡焚于火。在昔日帝王奢華已成煙灰的地方,自然界的優美卻歷久不變,依然是山青青水長流,娛悅著慰藉著古往今來的遷客騷人。
下片開始,作者進一步展示自己的心理矛盾。“人間世,只有繁華易委,關情固自難已。”回顧歷史,似乎已把人世的繁華虛榮看輕看透而超然物外超然事外與世無爭,可“關情固自難已”一句卻道破了幾乎所有才華出眾而又落魄不遇文人的真實心理。“偶然買宅秦淮岸,殊覺勝于鄉里。”吳敬梓在家鄉全椒時,處于令他痛苦不堪的世俗的家族矛盾中,脫離那種環境來到美麗的秦淮,心境自然快慰許多。“饑欲死,也不管干時、似淅矛頭米。身將隱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生活是清苦的以至“饑欲死”,不過,有幾個熱情豪爽傾誠相知的朋友,大家在一起象魏晉文人一樣不拘虛禮地開懷暢飲歡敘,也能從物質生活艱窘、才華無處施展的煩惱中暫時解脫出來。淅米即淘米之意。《晉書·顧愷之傳》:“桓靈寶與愷之同在殷仲堪坐,共作危語。靈寶曰:‘矛頭淅米劍頭炊。’”這里,“淅矛頭米”指作者自己生活的窘迫困頓。盡管如此,作者仍然未從對成就功名的耿耿心懷中完全超脫出來。“身將隱矣”既有欲求解脫的成分,更有無可奈何的嘆息。作者把想往成就功名的強烈欲望隱含在強作的瀟灑和歡顏中,令人讀之感慨萬千。阮籍、嵇康都是晉代的著名詩人,是所謂“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
吳敬梓這兩首詞完全是內心深處情感的表述,沒有一般文人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淺薄做作,沒有人生不得志而產生的玩世不恭,也沒有以局外人的身份輕松自在地去說古論今。通過這兩首詞,吳敬梓樹立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多情、真誠、執著、豪爽而又憂郁孤獨的深刻感人的形象。對青春快樂的思念,對自然美景的喜愛,對歷史陳跡的沉思,對功名事業的眷念,對名士風流的仰慕,對人世生命的矛盾融合在一起。整個詞篇既有由“朝復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的豪爽轉向“看丁字簾邊,團團寒玉,又向板橋掛”的難以言傳的人生悲苦,也有從“人間世,只有繁華易委,關情固自難已”的矛盾轉向“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的超然。寫來千回百轉跌宕多姿,讀來令人心潮起伏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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