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錦雯·賀新郎》原文賞析
過廢園
四壁堆蒼瓦。是當年、遺基剩址,凌云廣廈。一自風流銷散后,無復詩壇酒社。但景物、依然瀟灑。短白長紅新刺眼,問野花爛熳誰栽者?人不到,自開謝。唾壺敲缺悲歌罷。嘆人間、繁華能幾,真如傳舍。多少王侯羅第宅,盡入漁樵閑話。算只有、青山非借。我欲支頤看爽氣,又日之夕矣牛羊下。空徙倚,意難寫。
江南,歷來是仕宦聚居之所。明中葉以來,資本主義萌芽,商業發達,這里又成了富商巨賈的集散地。他們將巧取豪奪來的財富,用于奢侈的生活,修建園林,起蓋樓閣,依附風雅,豢養名士。處處紅粉歌筵,酒壇詩社,成為一時風尚。然而好景不長,明末農民起義軍的掃蕩,清兵鐵騎入關后的蹂躪,多數園林遭到破壞,樓閣夷為平地,滿目瘡痍,比比皆是。這里,詞人藉“過廢園”一事,記載了清初戰亂后的荒涼衰敗景象,抒發了繁華易歇、人生無常的感慨,寄托了不為世用的苦悶。
一開頭,便扣緊了“廢園”二字,舉目所見,斷垣殘壁,碎磚亂瓦,不由地聯想到這里曾是凌云廣廈的遺基剩址,詩壇酒社的廢墟。遙想當年“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鷓鴣天》),這里曾有多少哀艷情懷!或者是“華燈縱博,雕鞍馳射”(陸游《鵲橋仙》),這里有多少逸興豪舉!也許是“燈前夢后。盡減字偷聲,拈毫寫韻,銷盡夜來酒”(趙慶熺《摸魚兒》),這里有多少風流韻事!俱往矣,一如云煙過眼,風消云散,只留下堆堆蒼瓦,滿懷惆悵,人世滄桑,難以言說!
緊接著下面以“但”字領起,視線轉換,“但景物、依然瀟灑。”大自然毫不理會人間的變化,充滿活力,生生不息,那些花卉草木,全然無拘無束地自由生長。就在那酒壇詩社的廢墟上,競相開放著各色花朵,長長短短,紅紅白白,耀眼刺目,爭芳斗妍。著一“新”字,說明不是早先園林所植。正因為生長在荒敗的瓦礫堆上,恣意地“短白長紅”,也就更覺得“刺眼”。這里不僅是在詞的調色板上以“短白長紅”對“四壁蒼瓦”作了襯托渲染,更重要的是如王夫之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用濃筆重彩繪出的“短白長紅”,更加深了廢園荒涼的氛圍,加重了詞人心理上的悲涼,很自然地轉出下面一問來:“問野花爛漫誰栽者?”開得如此茂盛,有誰勤于栽種澆灌?“人不到,自開謝”,承上一答,與陸游《卜算子·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意境相似。人跡久已不到,在凌云廣廈的廢墟上,卻競放著無主的花朵,“廢園”二字,也就形象地呈現在讀者而前。
本詞是傳統的作法,即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不同的是,它沒有堆砌許多景物,只是擇取最能烘托主題的典型場景,進行反復的渲染,達到深層次的效果,令人欷歔,增人悲愴,使下片的議論,不形突兀,有了依據。
“唾壺敲缺悲歌罷。”宕開一筆,由物及己。“唾壺”,痰盂。《世說新語·豪爽》:大將軍王敦酒后都要詠誦曹操的《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且以鐵如意擊打唾壺為節拍,壺口都敲缺了。這里是詞人的自況,慷慨悲歌,抒發不為世用的抑郁。所謂“士恨無知己,何怪拔劍砍地歌聲哀”。因而唾壺敲缺,悲歌長嘯,也就成為舊時代不得意士子的慣常行為。但當一曲歌罷,懷著沉痛心情,轉視人間現實時,卻墜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淵中去。“嘆人間、繁華能幾?真如傳舍!”“傳舍”:旅店。《漢書·酈食其傳》:“沛公至高陽傳舍。”顏師古注:“傳舍者,人所止息,前人已去,后人復來,轉相傳也。”這人世間的繁華,猶如暫息旅店的過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會永駐。是呵,“自古貴者不足恃,烏紗紫綬轉眼成灰埃。自古富者不足恃,金谷綠珠安在哉!”烏紗帽、紫綬帶,已經灰飛煙滅,金谷美酒、綠珠佳麗也已蹤跡消逝。“多少王侯羅第宅,盡入漁樵閑話。”那些王侯將相的高第大宅,崇樓峻閣,不復眩人耳目,經歷戰火一劫,唯余“四壁堆蒼瓦”,成了漁父樵夫的談資。當詞人思潮起伏,悲思泉涌,不可遏勒之際,突接一句,“算只有、青山非借。”青山是歷史見證人,默默地坐視著變幻不定的人世浮華。唯有它才是真實的存在,不是寄存在這世界上的事物。以靜制動,用宇宙間相對永恒的事物反襯人世繁華的短促,于沉郁頓挫中,給獵取功名富貴的思想以沉重一擊。
下文,詞人艱難地從沉思里抬起頭來。“我欲支頤看爽氣”,支頤,支撐著下巴。此句用《世說新語·簡傲》中王徽之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一典,表達了詞人欲解除進退維谷的思想重負,一吐胸中塊壘。豈知時不我待,“日之夕矣牛羊下”,太陽已經落到山背后去了,放牧的牛羊都已從山上下來,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此句源自《詩經》“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是詞人遲暮心情的確切寫照。這是照應前文“唾壺敲缺”句,言即使“壯心未已”,惜乎時光不再了!此時此地,難免就會產生如宋晁補之《摸魚兒》詞所說“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那樣的情緒。晁詞爽直豁露,大聲疾呼;此詞宛轉幽曲,意在言外,實質是同一機杼。所以結句說:“空徙倚,意難寫。”徙倚,猶徘徊,流連不去的意思。只是面對廢園空自徘徊,而內心的種種思緒卻難以用語言文字書寫出來。以情結尾,給讀者留下遐想的余地。
以功名未立、老大悲傷為題材的詞作,在歷代詞集中屢見不鮮。此類作品,多采用賦體,多發議論,如不善駕馭者,殊難避免質木淺露,導致“詞論”譏評。此詞之所以不給人以上感覺,在于詞人抒發情志含蓄蘊藉,沉郁深厚,而不是飛揚跋扈,叫囂湖海;語言沉摯深婉,力戒矯飾激烈。特別是善于轉折,迂回反復,加強深度。上片“但”字一轉,加一層手法。突來一“問”,關合自然,運筆精妙。下片意脈盤旋,以“算只有”三字折疊,引來無窮感慨,直是從千回萬轉后倒折出來,有力如虎。旋即“又”字一轉,寄直于曲,淺處皆深,而氣脈斡旋,情意綿邈,既空靈跌宕,風流自勝,又使人回腸蕩氣,無限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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