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李實》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實諂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強愎,不顧文法。是時春夏旱,京畿乏食,實一不以介意,方務聚斂征求,以給進奉。每奏對,輒曰:“今年雖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人窮,至壞屋賣瓦木,貸青苗以應官。優人成輔端為謠嘲之,實聞之,奏輔端誹謗朝政,杖殺之。
實遇侍御史王播于道,故事,尹與御史相遇,尹下道避,實不肯避,導騎如故,播詰讓導騎者,實怒,遂奏播為三原令,廷詬之。陵轢公卿以下,隨喜怒誣奏遷黜,朝廷畏忌之。嘗有詔免畿內逋租,實不行用詔書,征之如初。勇于殺害,人吏不聊生。至譴,市里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實由間道獲免。
中國的繪畫藝術歷來講究“神似”。謝赫“作畫六法”中第一法“氣韻生動”所指即此。在作品鑒賞中,亦推“神品”為上,而以“逸”、“妙”、“能”者次之。唐代著名的書畫收藏家、評論家張彥遠,對是法頗為推崇,認為“以氣韻求畫,則形在其間矣”;“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謂非妙也”(《歷代名畫記》卷一)。宋代鄧椿也說:“畫之為用大矣,盈天地之間者萬物,悉皆含毫運思,曲盡其態,而所以能曲盡者”,“傳神而已”;“故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畫繼》卷九)。作畫若此,為文亦然。韓愈《順宗實錄》之《李實》篇,筆疏跡淡,妙窮毫厘,雖通篇史筆為之,然所摹人物栩栩如生,備極神態,可謂深諳此中真昧也。
文章起首,免去繁文縟節,單刀直人,開門見山:“實諂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如奇峰突起,一語中的,既概括介紹了人物性格的基本特征,行狀,又暗寓“諂事”與“驟遷”及下文“恃寵強愎,不顧文法”的內在聯系,同時客觀上反映出當時的政治積弊。此處雖無正面評介李齊運,但其喜納媚諂、任人唯親之象,亦露端倪。
“二李”皆皇朝宗室。李齊運為蔣王惲 (太宗李世民之子) 之孫,德宗朝(779—804) 官至禮部尚書。李實是道王元慶 (高祖李淵之子) 的四世孫,貞元十九年 (803) 以檢校工部尚書為京兆尹。京兆尹,古官名,漢亦為政區名,太初元年 (前104) 置。職掌相當于郡太守,因地屬京畿,故不稱郡,為三輔之一。治所在長安 (西安市西北)。三國魏時改稱京兆尹,官名太守; 西魏、周、隋時襲稱郡,改太守為尹。唐開元元年(713) 改雍州為京兆府,以親王領雍州牧,以雍州長史為京兆尹,并增置少尹。
李實在任期間,驕橫殘暴,荼毒生靈,致怨聲載道,“人吏不聊生”,于永貞元年 (805) 被貶為通州 (轄今四川達縣、宣漢、開江、萬源、城口等縣地) 長史。本文所述,即此段史實。文章對李實擢發難數的劣跡,先以“恃寵強愎、不顧文法”一語概括,閑置腕旁,任讀者去慢慢品味。然后,刪繁就簡,用極其洗練的筆觸,生動地敘述了“旱災“、“奏對”、“道遇”、“至譴”幾個最具典型性的事件和細節,使人物置身于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多側而、多層次展示其生動鮮明的性格特征,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強烈的藝術感染,以至千載之下,讀來歷歷在目,如聞如見。“是時春夏旱”是貞元十九年(803)的事。對這次旱災,韓愈曾作過這樣的描述:“今年以來”、“不下雨者百有余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上李尚書書》);“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至聞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樹,以納稅錢”(《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對百姓深罹天災賦重之難,“寒餒道途,斃踣溝壑”(同上)的痛苦,身為京畿重地最高行政長官的李實作何表現呢?他不僅對這一切置若罔聞,視而不見,“一不以介意”,反而雪上加霜,“務聚斂征求”,“以給進奉”。特別是當朝奏對時,他故意隱瞞實情,編造“今年雖旱,而谷甚好”的謊話,以此悅上。結果是苛捐雜稅“皆不免”,益發加重了人民的苦難,百姓不得不“壞屋賣瓦木,貸青苗以應官”。當人民稍示不滿,他便窮兇極惡地羅織罪名,殘酷鎮壓。一面是不顧百姓的死活,敲骨吸髓地盤剝、壓迫,一副兇神惡煞的臉孔;一面是獻媚取寵,巴結權貴的諛態。作者通過李實在自然災害面前截然不同的行狀,傳神地描摹出他的兩副嘴臉,昭昭若揭地刻畫出他的性格特征。
如果說,以上的記述活靈活現地展示了李實的“諂”與“暴”;那么,接下來則是入木三分地刻畫了他的“橫”。這里,先以簡潔的語句,實寫史尹“道遇”的矛盾沖突及結果。以具體事例為據,表現李實的驕橫跋扈;“然后,文思一轉,拓寬視野,順勢展開“陵轢公卿以下”、“隨喜怒誣奏遷黜”,以致“朝廷畏忌之”的敘述,以更多、更廣的事實作為補充;最后再進一步指出,即使是最高統治者皇帝下達的“詔書”,李實也敢“不行用”,映襯出他的飛揚跋扈,肆無忌憚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三層敘述,虛實相間,既前后呼應,相得益彰;又各出意旨,曲盡其妙,使文章內容層層深入,文氣貫通,頗具藝術表現力。“道遇”一層,寫得尤為精采。拘于文體所限,類似《順宗實錄》這樣的文章,不可能過多運用文學藝術語言表現人物形象,只能以概括的筆法,客觀地再現歷史現實。所以,在這里沒有詳細敘述矛盾,也沒有描寫具體場面。沒有李實和王播的舌槍唇戰,也沒有兩家人華蓋如流,前呼后擁的劍拔弩張;甚至李、王二人都不曾正面相照。但作者筆下,寥寥數語,把事件的整個過程,矛盾沖突的開端、結局敘述得清清楚楚,特別是畫龍點睛地描摹了“導騎如故”、“詰讓導騎者”的細節,不僅令文章滿篇生色,含蘊無窮,而且使敘事染上了戲劇性的色彩,宛如述說一個興趣盎然的歷史小故事。侍御史是中央政府官員,朝廷近臣;李實為地方首腦,身份較前者為低,故“尹與御史相遇,尹下道避”。這是等級森嚴的封建皇朝不可違犯的條律。“實不肯避,導騎如故”,已屬不恭敬;而播欲“詰”時,他竟然不屑一顧,任自己的“導騎者”妄為。驕橫跋扈、盛氣凌人之勢于此可見一斑。作者精心截取此事為材,是否亦寓管中窺豹之意呢?“導騎如故”寫出了李實手下人狐假虎威,仗勢凌人的逼真情態,也烘托了李實的驕橫: 家奴尚且如此,主人又當如何! 令人浮想聯翩,思緒彌遠。播“詰讓導騎者”則形象地描摹出王播以及朝中眾臣對“炙手可熱勢絕倫”的李實敢怒不敢言,忍辱含詬的心理。據載: 貞元十年(794) 后,陸贄罷相,權奸裴延齡,韋渠牟,李實等勢傾朝府,“時議者率先拱然,保位者以為明智,以柔順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自國泊家,寢而成俗” (白居易《策林·使百職修皇振綱》,《白氏長慶集》卷六十三)。如此朝政,那么,怒奏播為三原令,且“廷詬之”,如此,“陵轢公卿以下,隨喜怒誣奏遷黜,朝廷畏忌之”,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結尾一層,生動傳神,言近旨遠。“至譴,市里歡呼”形象地表現了在暗無天日的統治下苦苦掙扎的百姓,聽到李實被貶的喜訊后,奔走相告,歡聲雷動的場面。史料記載:“永貞革新集團”上臺輔政的一百四十六天里,做了十三件利國利民的善事,其二便是貶李實的官,足見他的民憤之大。“市里歡呼”把那萬人空巷,熙熙攘攘的人流與響徹云霄的歡呼交織成的一幅波瀾壯闊的圖畫,真實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皆”“袖瓦礫”、“遮道伺之”,生動、貼切地刻畫了人民群眾對李實深惡痛絕,皆欲食肉寢皮的激情和群起而攻之的情景,與“歡呼”異曲同工,從不同的角度表現了對暴君的深仇大恨;同時,對李實的殘暴作了補充。“間道”惟妙惟肖地展示了李實大勢已去,失魂落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窘態,并與上文中“霸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此時望風而逃、如過街老鼠與彼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強烈反差中,深刻揭示了他“虛弱”的一面,使人物性格臻至鮮明。
張伯行評韓文“敘事奇崛”,“刻畫細瑣處,使人神采踴躍,全是太史公筆法”(《重訂唐宋八大家文鈔》)。是說信然。從《李實》中,我們可以感受到: 韓文確實深得史遷神髓,所述人物躍躍欲振,呼之欲出。然其記人敘事,不象《史記》文章,以濃墨重彩渲染場面,描寫事件經過,通過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展現人物性格特征,而是更注重描摹細致、典型的細節來刻畫人物性格。特別是他的一些短篇,多以極簡潔精練的筆觸,通過對典型事件、細節的提煉,生動鮮明地展示出人物完整的性格及社會生活的概貌。這是他在散文創作技巧上的發展與創新。
本篇成功地運用了對照、襯托的藝術手法。如以李實“諂事”、“驟遷”襯托李齊運的權勢傾朝;以“導騎者”襯托主人;以“春夏旱”、“乏食”與“聚斂征求”和“奏對”相對照; 以李實的飛揚跋扈與眾臣態度相對照……幾近俯拾即是。這些,從不同的側面深化了主題,豐富了文章的內蘊,同時也使全章呈現出一種環環相扣,前呼后應,渾然一體的氣勢。
《李實》的語言極精粹,自然流暢,且含蘊豐富,細細品味,余韻無窮。全篇句式錯綜多變,二三字、四六字、八九字均以為句;奇偶參差,錯落有致,造成節奏鮮明,聲調鏗鏘的藝術效果;遣詞造句凝練、形神兼備,成語時出,不僅恰如其分地表達文意,結構篇章,且具強烈的音韻美感,形成文章感情上的抑揚頓挫。特別是全篇語言極富感情色彩,熔鑄了作者對所述人物、事件的審美判斷;故文中雖無正面評價,也無類似《史記》“太史公曰”的“贊語”,但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感情,卻深刻表達出他鮮明的愛憎立場和褒貶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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