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謁金門》原文賞析
行不得,黦地衰楊愁折。霜裂馬聲寒特特,雁飛關(guān)月黑。目斷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顏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國。
留不得,腸斷故宮秋色。瑤殿瓊樓波影直,夕陽人獨立。見說長安如奕,不忍問君蹤跡。水驛山郵都未識,夢回何處覓?
歸不得,一夜林烏頭白。落月關(guān)山何處笛?馬嘶還向北。魚雁沉沉江國,不忍聞君消息。恨不奮飛生六翼,亂云愁似冪。
關(guān)于此詞的作意和寫作年代,詞人沒有明確交代,但近人趙椿年根據(jù)詞人生平行跡和此詞內(nèi)容推斷,大約是庚子事變中八國聯(lián)軍進(jìn)攻北京時,身在吳越的詞人,惦念朝廷、君王的“問訊之作”。此說言之成理。
鄭文焯是一個歷經(jīng)大時代劇烈變動,又帶有封建士大夫濃重色調(diào)的詞人。因而,在他的筆下,表現(xiàn)了激烈的心靈碰撞,復(fù)雜而又真實。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觀之,其詞作具有特殊的認(rèn)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三首《謁金門》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組詞,每首詞分別以“行不得”、“留不得”、“歸不得”為題旨,從三個遞進(jìn)的層面上,細(xì)細(xì)體會和描述了庚子事變中,清廷君臣倉皇北顧的慘狀和詞人對君王和國運的關(guān)切。
“行不得,黦地衰楊愁折。霜裂馬聲寒特特,雁飛關(guān)月黑。”起句就以直呼式表白,抒發(fā)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感慨:君王啊,你不該走,你看那弱不勝力的楊柳枝條,都為你折下,而且愁得變了顏色!這里的“衰楊”,猶“弱柳”,古時楊柳多混同、合稱。古俗有折柳贈別之習(xí),柳諧“留”音,有依依不舍之意。詞人變翠柳為衰楊,并想象出霉變的黃黑色(黦),表現(xiàn)了極度絕望的心情??磥?,留是留不住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不得不行,這是何等的悲哀!在這悲哀的氛圍里,有馬踏寒霜地的特特蹄聲,裂人心肺;有雁飛月黑夜的煢煢孤影,催人淚下。這里,用了“寒特特”的通感手法,將觸覺與聽覺交匯,使原本平淡無奇的疊音詞,平添了強烈的感情色彩。而“雁飛殘月天”和“月黑雁飛高”的古詩詞句暗用,則使短短的五個字,具有了確切而又豐富的內(nèi)涵,為全詞的悲劇主題,烘足了氣氛。
“目斷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顏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國?!弊髡邥r在蘇州,地處東南,此處化用古詩句“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是約指君主流亡的方位,同時表達(dá)一種熱切的企望之情?!安蝗獭本?,寫他此時此刻不忍再想象逃難之君王被迫棄京時那慘不忍睹的面容。這里的“思君”,和下二首的“問君”、“聞君”,共同體現(xiàn)了古代士大夫“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的傳統(tǒng)心跡。只不過,通過詞人之筆,有著較多的情感色彩而已。雖說“不忍”,但出于對君國的真誠關(guān)切,他禁不住又痛切地為君王思想下去:你這昨日的主人,今日反變?yōu)榭停啻涿利惖纳綆n不是你過去一統(tǒng)帝國的版圖了。換言之即是:你這次出京,已不是皇帝的巡幸,再沒有康乾下江南的氣勢和榮耀了。當(dāng)然,這種撕心裂肺的悲劇景象,并不是完全的歷史真實,此時青山,仍屬“故國”,但在國君棄都、萬姓流離的多難時期,詞人的揪心之痛,卻是非常真實的,正是這一情感的真實,構(gòu)成了此詞的特殊魅力。
“留不得,腸斷故宮秋色?,幍瞽倶遣ㄓ爸保﹃柸霜毩??!鄙弦皇椎某镣赐炝?,在嚴(yán)酷現(xiàn)實面前,已成徒勞,君王終于走了。千里聞訊后的極度悲愴,使詞人仿佛置身故宮那令人腸斷的蕭殺秋色之中,恍然覺得自己正獨立于故宮夕陽之下,癡望那層層富麗宮殿在御溝水波中的真切倒影,這倒影,似真似幻,使人頓生往事如煙之感?!爸薄弊质窃~眼,不僅簡繪出了水面波瀾不興的靜止?fàn)顟B(tài),而且造成了與死寂心境極為吻合的寫景效果,連同后面的“夕陽”句,象一個“休止符”,為下闋的轉(zhuǎn)頭,作了鋪墊。
“見說長安如奕,不忍問君蹤跡。水驛山郵都未識,夢回何處覓?”詞筆轉(zhuǎn)向目前,“見說”一詞,說明人心惶惶,傳言四起,爭說著國事的變故?!伴L安”,代指北京?!伴L安如奕”一說,借用杜甫詩句:“聞道長安似奕棋。”用棋局比喻都城形勢莫測,以見出詩人憂心忡忡和寢食難安之狀。他多想知道國家正發(fā)生的一切啊!可他“不忍問”,不忍聽到君王的狼狽蹤跡和不幸消息。那顆忠君愛國之心被煎熬著,迫使他日思夜想。但,由于山水迢迢,思而不得,即使在夢里的虛幻消息,也因時空阻隔而覓不來。“水驛”二句,化用南朝何遜“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詩句,以極癡極真之語出之,把思君、念君之情推到了極限。
“歸不得,一夜林烏頭白。落月關(guān)山何處笛?馬嘶還向北?!睏壎级サ木酰热灰颉傲舨坏谩倍坏貌恍校@一去恐怕再難回轉(zhuǎn)了。絕望之下,詞人竟巴望冥冥之中有神佑,使歷史重現(xiàn)傳說中的故事:據(jù)《史記·荊軻傳贊》索隱載:“燕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丹乃仰天嘆,烏頭即白,馬亦生角。”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神奇景象啊!然而,深感國運將終的詞人,悲哀地意識到它的虛妄,他痛楚地推斷著此時此刻君王的境遇:在凄涼的關(guān)塞月夜中,不知何處傳來勾人鄉(xiāng)魂的笛聲。然而,故鄉(xiāng)難回,故家安在?君王一行,只好在馬嘶聲中繼續(xù)北逃!這里,用的是唐代李益“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詩意。千古不衰的詩句,是千古之人的共同心聲,化用于此,以其歷史積淀的內(nèi)含,收到了雙倍的藝術(shù)效果。
“魚雁沉沉江國,不忍聞君消息。恨不奮飛生六翼,亂云愁似冪?!碑吘瓜胂蟠娌涣苏J(rèn)識,心情焦渴的詞人,仍企待著君王的實況傳來,然而,魚雁沉沉,杳無音訊,偌大南國,一片死寂。這里的“不忍”,是“極愿”心情的再次表露,“不忍聞”是怕聽到壞消息,而他的企盼無疑正相反。這正話反說的現(xiàn)象,正透露出詞人心情的極端矛盾。你看,他終于憋不住喊出“恨不”句,表達(dá)了異常熱切的渴望,道出了他“三不忍”背后的真實心跡:恨不能頓生六翅,奮飛于君王之側(cè)!然而,紛亂如云的世事象巨大的覆物之巾,使人難解愁腸。
這組詞,在郁暗的景物描寫之中作結(jié),那朵朵亂云,正象令人窒息的時代氛圍,重壓在詞人心頭,也重壓在百年后讀者心頭,這是藝術(shù)的效力,也是藝術(shù)所傳遞的歷史信息。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這三首詩中的“行不得”、“留不得”、“歸不得”,字面上雖寫思君之意,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封建士子不可免的局限,但其深層意義卻在于,它反映了在那萬方多難、國事維艱年代里,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求進(jìn)無路、報國無門、前途黯淡、極度苦悶徬徨的情感和心態(tài),很值得人們品味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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