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焯·蝶戀花》原文賞析
細雨黃昏人病久,不分傷心,都在春前后。獨上高樓風滿袖。春山總被鵑啼瘦。昨夜重門人靜候,料得燈昏,一點懸紅豆。夢里容顏還似舊,南來消息君知否?
《蝶戀花》一調,陳廷焯寫有四闋,這是其中的第三章。對于此作,自詡甚高,認為自“六曲闌干”(馮延巳《蝶戀花》詞語)唱后,一千年來,幾成絕唱,只有其師莊棫的《蝶戀花》四闋和譚獻的《蝶戀花》六闋,可以嗣響。此外算得上合作的就只有他自己寫的四闋了,“非敢云抗美古人,要亦不外《離騷》‘初服’之義”(《白雨齋詞話》卷六)。我們不妨驗證一下。
這是一首閨怨詞。首句點出時間、人物、環境。時值黃昏,外面下著廉纖細雨,室內躺著久病之人。黃昏又值細雨,在病人的心頭投下了更加沉重的愁云慘霧。“不分傷心,都在春前后”,扣住上文的“久”字,這一病真長呵!從春前病到春后。順帶出以春閨怨。因此前面的雨也就是春雨,春雨連綿使人愁,又伴著懨懨久病之人,這“傷心”的程度也就難以分辨了。或者說,時序尚分春前春后,這份愁情怨緒,為何不隨著季節的轉換而有所分別,倒象那綿綿不盡的細雨,久久地滯留在心上不去?真是癡絕!
“獨上高樓風滿袖。春山總被鵑啼瘦。”場景轉換到登樓,病人勉強支撐著孱弱的身子,一步挨著一步地登樓遠眺。著一“獨”字,是說寂寞黃昏獨登樓,照應前文“黃昏”所預設的氛圍。從晏殊《踏莎行》“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瀟瀟雨”化出,只變換了春與秋的不同時令。再則今年“獨上”,勾起去年同登樓的回憶,往昔歡快熱烈的場面歷歷在目,襯出眼前景況的孤獨凄涼。“風滿袖”,去年同登是“春風桃李花開日”,春色怡人;今年獨上,卻是病骨支離,弱不禁風了。王昌齡《閨怨》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寫的是不知愁的少婦凝妝登樓,不經意地流目觀賞春色,反而惹起一腔幽怨。這里是知愁的少婦,掙扎著登樓,有意的觀望,其幽怨之深,就非筆墨所能描摹了。晏殊《蝶戀花》:“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說的是登高望遠,眼前一片空闊,連遠到天邊的路也可以看到盡頭。這里獨上高樓見到的,卻是“春山總被鵑啼瘦”。春山如碧,碧是愁的意象。春山愁容不展,在有情人眼中也顯得消瘦了。或許是杜鵑啼聲不斷,春山也為之動容,禁不住消瘦了。晏詞所見,尚能“望盡天涯路”,這里卻被春山遮斷,且聞杜鵑啼血,形成雙重的感傷組合,感傷氣氛更進一層。以上就詞面景觀說來,其實,此句詞語雙關,也直接說人。“春山”,比喻婦女之眉。《西廂記》:“俺小姐這些時春山低翠,秋水凝眸。”由眉而想到張敞畫眉的風流韻事,現在夫君遠去,無人畫眉,更無意于畫眉,淡淡春山,日見消瘦。又聞杜鵑聲聲“不如歸去”,總不見游子歸來,愁眉緊鎖,凝成一線,眉黛纖瘦了。一片孤詣苦心,滿腔熱腸郁思,婉轉低回,反復纏綿,遠韻深情,盎然紙上。只寫得一個“愁”字,卻從未一語道破。
上片截取黃昏時的一段畫面,進展以時間為脈絡,下片將鏡頭逆轉到前夜,可知情節的進程是在一天一夜中展開的。
“昨夜重門人靜候,料得燈昏,一點懸紅豆”。“重門”言其屋深,庭院深邃,空寂無人,道出孤獨苦悶的況味。時已桴鼓三更,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猶獨坐在燈前,靜靜地等候。“料得燈昏”,一次又一次地撩撥那燈心草,使昏暗下去的光又復明起來,在周圍均被黑暗吞噬的空屋中猶如懸著一粒紅豆。這不僅以一燈如豆,襯其孤寂,且紅豆亦名相思子,詩詞中常用來關合相思之情,點明了“所思在遠道”的真摯情懷。
如此癡情,重門靜候,是想見到所懷之人,或是懷人及物?于是場景轉換到入夢。“夢里容顏還似舊,南來消息君知否?”夢里見到了所懷之人,其歡快、驚喜、幽怨、悲愴等狀,那些夫婦相會該有的場面全都省去,只擇取了典型的情節,也是讀者和主人公都急于想知道的:一則是容顏和以前差不多。科學地說,這是假象,因為相別以后,只記得舊時容顏,才會“夢中容顏還似舊”。再則是“料得燈昏”,還在苦等的,就是遠方來信。自從修書發出后,掐指算著時間,該有回信了,偏偏一次次地等得落了空,現在見面了,該問一問“南來消息君知否”。這“南來消息”,還暗藏著一個典故,即大家熟知的雁足傳書的故事,我們就不贅言了。結語輕輕一問,全詞落在虛處,意味悠長,妙甚!提出的問題未解答,其實答案還是很清楚的,當主人公從夢中醒來,發覺到這一切都是虛幻時,其離情怨思憂傷憤懣,將轉而撕肝裂肺,摧抑五內,終則一病不起。寫來真真幻幻,神光離合,凄清哀艷,追魂奪魄。陳廷焯評譚獻詞時曾說:“相思刻骨,寤寐潛通,頓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白雨齋詞話》卷五)若移作此片總評,亦庶幾近之。
這首明明是寫閨怨的詞,陳廷焯為什么一定要說成是“不外《離騷》‘初服’之義”?屈原《離騷》有“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意思是進身君前既不被容納,反而獲罪,退下來后還將重整自己當初的服飾,也就是不改變初衷,比喻自己當初的清白操守和報國理想始終不變。這首詞寫閨婦的愛情,雖音訊杳茫,失望接踵,依然忠貞不渝,一如既往,其精神是與屈原相通的,與陳廷焯提倡的“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白雨齋詞話》卷一)的理論是契合的,所以歸結為“初服”之義。
由此生發另一個問題,一個是屈原的愛國主題,一個是閨婦的愛情忠貞,只要精神相通,題材不同都允許?答案是肯定的。但也還要強調一點,即作品要達到“極虛極活,極沉極郁,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白雨齋詞話》卷五)的境界。即是指形象與寓意之間的關系說的。若其間關系“喻可專指,義可強附”.即所謂的寫此物即此物,不能使讀者產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效果,那就不成了。以此來閱讀此詞,細細玩味,是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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