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時行《請易田師中用張浚劉锜疏》原文與翻譯、賞析
臣竊以陛下臨御以來,遭時多艱,再造宗社②,不憚屈己,修好息民。然謙損過中,浸成卑弱,弱形著見,然后強敵生心。夫濟寬以猛,濟弱以強,猶救火必以水,救寒必以溫,不得不然。善為強者,先強其志意,志意強然后舉事,以著其強形,強形見則弱形銷矣。
陛下審知,虜盟之必敗也,兵必不可弭也③,當赫然慨憤,移蹕建康④,示天下有為; 下罪己之詔,感動中外,愿與社稷俱為存亡。天下聞之孰不投袂而起⑤?此舉事以著其強形之一端也。且君為元首,所以率先天下,鼓動萬化。自古未有人主退,而能使天下進,人主怯而能使天下勇,士惟陛下勵其強志,著其強形,赫然有一怒安天下之心。忠臣義士,無不感應,人心一奮,士氣百倍,何所往而不可?昔真皇澶淵之役,陳堯咨勸幸蜀,王欽若勸幸江南,惟寇準決策親征,國家太平之基,一戰再定。當時果幸蜀、果幸江南,則靖康建炎之事⑥,已在此時矣。今之形勝,又不比全勝之時。車駕已在江南,無復可往之地。福建二廣陛下可到,彼亦可到,蜀雖險阻,形勢迫促,如鼠入牛角,必不能久。今匹夫舉措,猶知吉兇,悔吝由動而生,何況萬乘,而不深思一動之間,變故莫測,將士觀望,忠義之氣沮喪,散而為盜賊,大事去矣! 其與移蹕建康,使天下增氣, 皆憤然北向, 為陛下爭先死敵, 萬萬相遠。 又?江備御⑦,朝廷雖已措置,然尚多闊疏。
臣自蜀出峽,凡有兵將所在,必親見其人,問其策略,審其虛實,以備陛下詢采。大江數千里,諸軍屯營不一,不能盡言。姑以湖北言之,荊南鄂渚,上流要沖。荊南兵力甚弱,雖添循贛萬卒,不帶家口,日夜思歸。統制官不伏李宏節制,無事之時,猶慮變出不測,緩急豈能為用? 問其戰守之方,惟恃壅水護城。水口在城外,與敵共之,敵得水口,塞之可以灌城,決之可以攻城。李宏本部田師中部曲⑧,曲今自為一軍,田師中疾之,恐緩急必不相為援。田師中又老且病,借有忠義之心,已不能躬擐甲胄⑨,出入戎行矣。然則上游要地,已不可保。彼田師中者,二十年講和,靜無所事,高堂大廈,玉帛子女⑩,富貴安佚至矣(11)。及今有事,豈不自知,度其心,亦愿退避,終保富貴,然難於自言。惟陛下急擇忠勇健壯如李宏、李顯中之徒易之,上流之地可恃以保,而田師中亦必銜荷圣恩矣。又沿流諸軍, 無所總統, 譬如有指無臂, 筋骨脫落, 安能擊摶攫拿(12),屈伸如意?今虜使既還,恐兵端便開,望陛下急擇文武大臣,有威望、眾所畏信者,屬一人於荊襄,屬一人於江淮。有威望眾所畏服,莫如張浚、劉锜。則陛下既用之矣,猶然有說,借其譽望,不當便置之前行,勝負兵家之常,萬一小跌,動搖諸軍。今使之總統諸軍,諸將自當前列。锜獨任指縱,利害差遠,亦致重之道也。張浚嘗誤陛下事,陛下不以為賢,然方今天下,皆以為用,日夜支踵,愿陛下用之。孟子曰: 賢然后察之。愿陛下舍一己之好惡,以天下為心,勉用張浚以副人望。一日之間,決能使軍民回心,踴躍鼓舞,其效亦非小補。張浚憂患頓挫,更歷耆老,已無少年輕銳之氣,惟陛下煩重,民之津脈竭矣!
蜀民冠婚喪祭之禮盡廢,風俗急迫,愁嘆無聊。荊湖盜賊,正晝攻劫。田野蕭條,州縣上供,月樁無所從出(13),往往多仰征稅。所在稅務,持挾矢要遮船舫,名曰征商,其實劫奪,貧商小賈,至有棄舟逃遁者。長江上下,人不敢行。臣不知福建二廣,然以此較、必不能獨豐裕也。平居無事,諸軍之費,月給一月,常懼不繼,一旦用兵,費必十倍。國無所藏,民不可取,惟陛下痛自樽節,惡衣菲食,輟內廷之費,以佐軍用。自古克濟艱難,未嘗不由恭儉勤勞。陛下誠能至誠克己,蠲損切身之奉(14),以養戰士,自被堅執銳之夫,豈不知感激奮勵、損其軀以報陛下者。內而公卿大臣,外而監司郡首,下而富商巨賈,州縣兼并之家,雖使分其家財之半,以佐軍用,亦將甘心,誠以陛下率之以身也。兵有眾寡,擇將統臨,整齊訓練,期月可振。惟財用在今日,最為難事。版曹司會計之臣(15),當日夜精思,省官吏,減州郡冗卒。精核當否?無一毫妄費者,庶或可以應辦。州郡冗卒,充守倅白直之外(16),一無所用。一路監司凡三四員(17),間有闕官,止一員而兼數職者,略不聞有廢事,然則官亦可省矣。必官闕而事廢,乃可建置,然則雖從省并,自不廢事,大抵精為會計委曲周旋,必不取於百姓,然后根本不搖,此今日之大務也。又人主當艱難之際,圖回事功,聽言用謀,當聽而不聽、當用而不用、當有為而不為、當速而緩與當緩而速,如發機括(18),差之毫厘,利害立見。惟人主清心靜慮,公聽遠覽,然后能隨宜應變。愿陛下疏遠閹寺(19),絕去便佞(20),使私意無所干擾,取舍無所熒惑(21),專一誠意,與賢士大夫、骨鯁謀議之臣,同心戮力,共濟大事。臣前所言,望陛下移蹕建康,選將練卒,用張浚、劉锜總統諸軍,節用損己,以充軍費,余皆末事也,非事之本也。惟望陛下遠便佞、疏近習(22)、清心寡欲,以臨事變,此興事造業之根本洪范(23),所謂皇建其極者也。
今日之所當為者,必能以次而舉,無不切當,然后命大臣留守宮闕,陛下如建炎之初,馬上從事,以數千騎往來循撫諸軍,江淮荊襄無有定處,使虜莫能知測,臣知雖未及戰,虜已知畏矣。夫虜人雖強,其強易弱,非誠得天下之心,其實強驅而南。陛下與之抗衡,不必大勝,粗足支敵,一二年間,彼釁隙自開,幽燕兩河當有起而斃之者(24)。陛下有半天下,帶甲兵三十萬,非奮空拳者,又長江巨澤地利在我,何所畏哉? 然今日之事,誠急迫矣。如救焚拯溺,須臾不及,便系存亡。臣料虜使既還,朝廷必有大措置,一新天下目耳。旬日之間,寂然無聞,臣恐廟堂之議(25),猶欲遣使祈請,冀和議可以遷延,以臣之計,萬無此理。三年前虜焚榷場(26),南牧之計已定矣。雖云遷都,其實意欲自臨行陣,雖千百祈請,徒自貽羞,決不能回。今年未動,不過明年,幸其早動。陛下恐懼修省,整頓條剛,猶能及事,其動愈遲則祻愈大(27),不可及也。
臣於紹興八年,嘗蒙陛下召對,是時適虜使請和,臣以為疑,陛下不以臣為疏遠微賤,與之反復數四,至煩圣喻,以為親屈己之意。其后太上梓宮歸葬中華(28),太母還就東朝之養,天下幾年不見兵革,不可謂無得於講和。然無以善其后,臣之愚言,猶有驗於今日。臣今又被召旨,虜人適欲敗盟,臣又以其狂愚瀆冒圣聽,望陛下持垂圣覽,采而用之,無使狂瞽之言,又驗於異日也。臣被病昏塞,語言無狀,干冒宸嚴,罪當萬死,惟陛下裁赦!
【鑒賞】 本文成于紹興三十一年(1161)。是時,宋高宗偏安臨安,金人敗盟,完顏亮率兵南下攻宋。高宗想起二十多年前勸其抗金的馮時行,便下旨召馮入朝。
紹興八年 (1138),馮時行被宋高宗召見,當時正是秦檜被金人俘虜遣歸后,逐步得到高宗寵信,主張與金人和議初期。馮時行忠君愛國,在召對時,他忠言相奏: “金人議和,何足深信,必緣初廢偽齊,人心未固,深恐陛下乘其機會,奉還梓宮。”深怕高宗急于迎接徽宗靈櫬回朝而上當,主張對金人宣戰不宜和。懇切地稟奏了他的見解,并面呈《請分重兵以鎮荊襄疏》,詳盡地分析了當時的軍事形勢; 建議縮短岳飛的防線,選用一名知兵善戰的大臣,分重兵以鎮襄陽,使岳飛專力于江漢之間。馮時行一片忠心,以為皇上一定會采納他的忠言,誰知高宗皺眉而起: “杯羹之語,朕不忍聞。”說罷,拂袖而去。宋史記載:“奉禮郎馮時行召對,言和議不可信,至引漢高祖分羹事為喻。帝曰: ‘朕不忍聞。’ 顰蹙而起。檜乃謫時行知萬州,尋亦抵罪。”紹興十一年(1141),宋高宗趙構茍且偷安,認為偏安可保,遂與秦檜設計殺害岳飛,割棄秦嶺、淮河以北土地,向金稱臣納貢。此次召對,馮時行行至建康,突然患病,不能按時入朝,遂寫了這篇《請易田師中用張浚劉锜疏》,先行送呈高宗。
本文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文字簡潔、清晰、流暢,用詞優美,內容豐富,夾敘夾議,憂民憂國,充滿愛國之情,激動人心,很有說服力。作者以請求更換田師中起用張浚、劉锜破題,從而說開去。田師中是當年接替岳飛,鎮守鄂渚兼備江池的部將,二十年講和,不務軍事,養尊處優,享樂腐化。張浚、劉锜是何許人也?
張浚,字德遠,四川綿竹人。宋紹興四年(1134)任宰相,重用岳飛、韓世忠,廢黜庸儒劉光世。秦檜執政后,被排斥在外二十年。紹興八年金使以招諭為號,南下議和。他在湖南貶所連上五十疏,表示反對,岳飛被殺時遭貶逐。
劉锜,字信叔,寧夏隆德人,南宋名將。建炎四年(1130)為涇原經略使,從張浚參加富平之戰,力戰有功。后至臨安領宿衛親軍。紹興十年(1140) 任東京副留守,率王彥舊部八字軍赴任。至順昌 (今安徽阜陽),聞金兵南下,遂守城御敵,大破金兀術主力。不久奉命撤退。次年援淮西,與張浚、楊沂中破敵于柘皋(今安徽巢湖市)。旋為秦檜、張浚所排擠,罷兵知荊南府。
李顯中,初名世輔,字君錫,陜西人,南宋名將。金人陷陜時,迫受官職。紹興八年(1138)脫走入西夏,次年歸宋,家屬二百余人均受害,宋高宗賜名“顯中”,在宋歷任都統制等職。以建議恢復中原為秦檜所忌。
馮時行以天時、地利、人和,詳盡地分析了當時的軍事形勢,在建議易將布防的同時,語重心長地奉勸高宗: “善為強者,先強其志意”,要以身作則,“率先天下,鼓動萬化”。直言不諱地說: “自古未有人主退,而能使天下進,人主怯而能使天下勇。”他以澶淵之役為例:宋真宗景德元年 (1004),遼蕭太后與圣宗親率大軍南下,深入宋境。高宗驚惶失措,參知政事王欽若,密請高宗避往江南,龍圖閣直學士陳堯咨,提出避往四川。宰相寇準力排眾議,促真宗親征,真宗遂至澶州 (今河南濮陽)。宋軍堅守遼軍背后城鎮,在澶州城下大敗遼軍,射死遼大將蕭撻凜。遼恐腹背受敵,提出和議。如果不堅決抵抗,北宋在此時就夭折了。
戰與不戰是亡與不亡的關鍵,戰能勝,不戰必亡。作者以自己 “自蜀出峽”,在軍隊中所作的調查研究,指出: “荊南兵力甚弱”,而田師中 “又老且病”,養尊處優,腐敗無能,不能勝任,建議以李宏、李顯中易之。同時,要與金人決戰,必須選擇“有威望、眾所畏信者,屬一人於荊襄,屬一人於江淮。有威望眾所畏服,莫如張浚、劉锜”。并對高宗誡言: “舍一己之好惡,以天下為心,勉用張浚以副人望。”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南宋時值國難當頭: 經濟貧困,政治腐敗,機構渙散,國勿保、民不安,可謂舉步維艱。馮時行一針見血,擊中時弊。提出: 在經濟上要“陛下痛自樽節,惡衣菲食,輟內廷之費,以佐軍用”; 在軍事上要 “陛下移蹕建康,選將練卒,用張浚、劉锜總統諸軍,節用損己,以充軍費”; 在政治上望陛下“圖回事功,聽言用謀”,“遠便佞、疏近習、清心寡欲,以臨事變”,“與賢士大夫,骨鯁謀議之臣,同心戮力,共濟大事”,并要求“省官吏、減州郡冗卒”。此乃“興事造業之根本洪范”。最后分析了地利、人心 “在我”,只要高宗“強其志意”,“馬上從事”,與敵抗衡,即使“不必大勝”,只要 “粗足支敵,一二年間,彼釁隙自開,幽燕兩河當有起而斃之者”。否則,“其動愈遲則祻愈大,不可及也”。憂國之心,溢于言表。馮時行的金玉良言,最終得到高宗的部分采納。不久,宋高宗起用張浚,封魏國公,劉锜出任江淮浙西制置使,鎮守淮東。次年高宗傳位孝宗,隆興元年 (1163),張浚主持北伐,李顯中主動請纓,奉張浚之命,進克靈璧、虹縣、宿州三城,升至淮南、京東、河北招討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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