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仲鈖·水調歌頭》原文賞析
谷原在金陵,書來都作愁語,賦此代柬
天意杳難問,白首著青衫。柴門數米稱炭,催度雪江帆。能幾人生除夕?荒店燈光睒睒,悲緒劇難芟。寄我數番紙,清淚浥重函。鳳棲笯,魚麗網,馬施銜。長干月照孤夢,夢到閘邊杉。也有陶家松菊,也有陸家杞菊,何日把長镵?多少不平事,吾欲叩巫咸!
這是篇致友人的代書簡。谷原,詞人同鄉好友王又曾的號。汪、王二人詩名重一時,然而入仕皆遲遲,“四十頭巾猶未脫”(王又曾語),時時為生活計,奔走于道路間。在一個除夕夜晚,王又曾從金陵旅舍寄來封書信,滿紙愁語,不忍卒讀。詞人推書長嘆,心有所動,萬端情緒紛沓交纏而至,散體信文不足以表達此刻心情,于是賦詞作答。
詞對友人的落拓不遇報以深切的同情和不平,慰藉之中融入思念與關懷,反映了兩人之間的親密友誼,也流露了詞人自己郁勃難平的懷抱。“天意杳難問,白首著青衫”,啟唇就不勝忿懣,胸中塊壘格格沖喉,卻又無可奈何。這是代友人長嘆,也注入自己濃郁的牢騷。“青衫”,是低賤官吏的服色,“白首”,是上年紀人的特征,年長而官卑,仕途的坎坷、命運的不濟,醒目突出。王又曾與詞人都是才華高卓、聲震江南的才子,名隸“南郭五子”或“秀水派”(《清史稿》),王又曾在乾隆十六年(1751)清高宗南巡時,應召試中,賜舉人、授內閣中書,受過最高統治者的賞識;汪仲鈖是清初著名文人汪森的曾孫,有家學淵源,與兄汪孟鋗“俱以詩名”。其時,又正逢號稱“乾隆盛世”的文治歲月。幸遇盛世,又負高才,卻“白首著青衫”,真是絕妙諷刺,無怪乎詞人想不通了,故推釋為“天意杳難問”。杜甫詩《徒步歸行》有“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又《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有“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此為詞一二句所本。詞換“高”字作“杳”,強調了命運渺茫不可知的心情。悠悠蒼天之意難以窺測,莫奈命運,忿然悄地變作悲狀。二句同情中有長嘆,不平中有慰解,蘊意復雜曲折。這是全篇總起,也是創作的契機。因為官位卑下,所以生活困難拘澀,接下寫友人潦倒境況。它是詞人據王又曾“金陵書來”想象的,思念與同情全融入句中。“柴門”,言其所居之簡陋。“數米稱炭”,言其生計之困窘,語出《淮南子·泰族》:“稱薪而爨,數米而炊。”王又曾自述生活云:“虎頭誰是封侯器?只尋常、虀咸粥淡,盡難料理。”(《金縷曲·簡惺齋》)日子過得是很苦。“催度雪江帆”,言其為生活奔波之艱辛,隆冬大雪,還急急忙忙催船渡江,來往于金陵兩岸。更令人辛酸的是:除夕夜晚,在萬家團圓歡度歲終的鞭炮聲中,友人卻孤零零棲身在荒村野店中。白首老人,還能有幾個人生除夕?命運太不公平,連與家人共度除夕這么一丁點的溫暖也不肯給與。“能幾人生除夕?”敘事中突然跳上一個問句,以議論感慨打斷詞的節奏,傾吐了詞人一腔的蒼涼悲苦之氣。詞就這樣一瀉而下,總寫仕途坎坷,分寫生計、奔勞,一層層趕下,最后推現一個特寫鏡頭:“荒店燈光睒睒,悲緒劇難芟。寄我數番紙,清淚浥重函”,上闋激蕩不平的感情由此推上了高潮。睒睒,燈光閃爍不定的樣子。芟,本義除草,詞喻割除。浥,沾濕的意思。詞借特定的環境充分渲染了友人的悲苦心境,交代了王又曾“金陵書來”的前后緣由,表現出詞人對友人的理解,也從側面襯明兩人友情的非同尋常——它是天涯孤客表露心聲的感情寄托所在。結句落于寄書,以之點題,收束上闋。
上闋用筆全從對方著墨,下闋轉從自身角度起筆,承上闋“寄我數番紙”,逗生出自己收信后的種種起伏情思。開頭三個三字句,用急促的音節,排比的句式,博喻的修辭手法,造成一種激越的節奏和逼人的氣勢,噴吐了強烈的不平心緒。笯,鳥籠。《楚辭·九章·懷沙》:“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麗,通罹,落入的意思。《詩·小雅·魚麗》:“魚麗于罶。”銜,馬嚼子。《荀子·性惡》:“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前必有銜轡之制,后有鞭策之威。”鳳凰關在籠子里,無法奮飛,鯉魚落入漁網中,難以躍淵,千里馬被套上馬嚼子,不能放蹄馳騁,全是遭罹牢籠、十分悲憤的事。一連串的暗喻,多角度、多形象地展示了人事的實質。這是詞人對友人遭遇的看法,而關于時代、友人的評價一并暗寓其中。遭時不遇、忿而莫奈,從意脈上說,既與上闋“天意”兩句的思想一脈相承,又是下面勸友歸隱感情先濺起的浪花,有射前逗后的關合作用。接下兩句寫夢,節奏放慢,變劇烈為深情含蓄,由深深同情友人的遭遇,轉為牽掛友人的行止,舉頭凝視窗外一輪明月,心頭泛起悠悠思念。他想象著:今夜金陵旅舍中的友人,當正在做夢,夢中乘著皎潔的月色,來到了長江邊杉樹茂密的閘口旁。長干,金陵地名,位于秦淮河邊,是居民區,巷西通長江。孤夢,王又曾只身寄居旅舍,故以孤夢襯其凄獨。閘,古代為保漕運安全,水路多設堰,置上下閘,以調節水位;閘按規定時間關啟,通過者須停舟待閘。“夢到閘邊杉”,實際上是暗指王又曾羈旅思歸,夢思中不知不覺飛身于閘邊杉下,目送歸舟。語句婉轉有致,深蘊情思。所以下起問歸之語:“也有陶家松菊,也有陸家杞菊,何日把長镵?”長镵,是一種裝有彎曲長柄的挖土農具。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陸龜蒙《杞菊賦序》云:“天隨子宅荒……前后皆樹以杞菊,春苗恣肥,日得以采擷之以供左右杯案。”三句意謂故鄉有可資隱居的田園,久無人理,已趨荒蕪,你何日歸來重拾掇?詞人用故鄉之情、故人之誼,去溫暖遠方朋友孤獨的心,同時也表示了仕宦奔波不如歸家隱居的思想。結尾二句,感情忽地又掀波瀾。巫咸,傳說中的遠古神巫,人多祈其卜吉兇、測禍福。人世間不平的事太多了,詞人欲向巫咸叩問個究竟。“多少不平事”,不僅指王又曾的遭遇,也寓指詞人自己遇到的種種不平之事。友人的身世、來書,激起了詞人的強烈共鳴,語氣再趨激越。詞至此戛然收止,可是中氣甚足,后勁不止,讀之如見其倔強怒然的神態,很發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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