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翰·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賦白蓮,和宇舜臣韻
悵波翻太液,誰留住,蕊珠仙?向水殿云廊,玉容花貌,幾度爭妍。人間延秋無記,掩霓裳、猶憶舞便娟。畫里傾城傾國,望中非霧非煙。
雁飛不到九重天,《水調(diào)》漫流傳。奈花老房空,菂存心苦,藕斷絲連。西風(fēng)佩環(huán)輕解,有冰弦、誰復(fù)記華年?留得錦囊遺墨,魂消古汴宮前。
此詞自序說是賦白蓮和人之作,實(shí)則借物興感,寄托遙深。詞中暗寓唐代天寶之亂故事,乃借唐言宋,哀悼南宋的覆滅。這種手法和宋末遺民的白蓮詞如出一轍。只是時(shí)代不同,相去已百余年。由此更可見出南宋之亡所造成的攖心之痛,在后世的漢族知識分子心中也是相當(dāng)慘重的。
上片一開頭就用力拈出一個“悵”字,籠罩全篇,遙想追悼,直抒愁慘之情。“悵波翻太液,誰留住,蕊珠仙”三句,寫花亦寫人,既實(shí)賦本題又不膠著于物。“太液池”,在唐大明宮中。當(dāng)時(shí),“太液芙蓉”為宮中美景之一。那里曾是唐玄宗和楊貴妃游樂之地。“蕊珠仙”,道教傳說天上有蕊珠宮,為仙子所居。三字明寫白蓮,暗喻楊妃。當(dāng)時(shí)安史亂起,明皇出逃,馬嵬坡前三軍嘩變,楊妃慘死于尺組之下。玄宗雖貴為天子,也無法相救。那情勢一如太液秋風(fēng),波翻蓮折,蕊珠仙去,無人可以挽回。追想昔日宮禁之中,花美人嬌,何等風(fēng)流?故云“向水殿云廊,玉容花貌,幾度爭妍”。可是,“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國都陷落,國家顛危。而這可悲可哀的歷史,今已是“人間延秋無記”,惟“掩霓裳、猶憶舞便娟”而已。“延秋”,唐禁苑西北的一座城門名。薩都剌《楊妃病齒圖》詩:“君不聞延秋門,一齒作楚藏病根。”此處泛指唐都宮苑。“霓裳”二字,引出《霓裳羽衣曲》。此曲原名《婆羅門》,河西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xiàn),經(jīng)玄宗潤色而成。楊妃尤善配合此曲之舞。唐宮盛衰故事,人間已不復(fù)省記,但楊妃《霓裳羽衣舞》的優(yōu)美姿態(tài)卻仍然留在人們的回憶中。歷史象云煙一樣消散,只有圖寫楊貴妃玉容花貌、便娟舞姿的畫卷留與后人深思,因而歇拍處再折一筆,曰“畫里傾城傾國,望中非霧非煙”。兩句既是寫楊貴妃,也與太液芙蓉相合,仍未離賦白蓮本題。據(jù)宋樂史《楊太真外傳》卷下載,玄宗避難西蜀歸來,日夜思念楊妃,“令畫工寫妃形于別殿,朝夕視之而歔欷焉”。詞中所說之“畫”,或即指此。畫里“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李延年歌)的楊妃以及她的悲歡故事,引發(fā)詞人追想起那一段令人悵恨的史實(shí)。但那一切畢竟都已成為歷史的陳跡,回顧時(shí)不免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因而詞人聯(lián)想起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shí),去似朝云無覓處。”楊妃的寵辱哀榮,似花非花,似霧非霧,似實(shí)非實(shí),似虛非虛,變幻得太快,好似一場春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詞情至此,已充滿著黍離之悲、滄桑之感,哀嘆低回,一片神傷。
下片承上,一意流轉(zhuǎn)。“雁飛不到九重天,《水調(diào)》漫流傳”兩句,仍寫玄宗楊妃事。前一句暗寫楊妃死后,在那蓬壺仙山太真院里,“不見長安見塵霧”(《長恨歌》),孤苦寂寞。鴻雁雖能傳書,但仙凡相隔,九重天高,無法飛度。后一句借隋煬帝鑿汴河時(shí)所制《水調(diào)歌》,喻寫楊妃所唱美曲,謂其人亡歌歇,只有動人的曲譜空傳人間。玄宗、楊妃的歷史悲劇,一如“花空煙水流,年事夢中休”,但在詞人心中卻是悵恨難消,因而再就蓮荷托物寄情,排比三句:“奈花老房空,菂存心苦,藕斷絲連。”“房”,蓮蓬。“菂”,蓮子。這三句亦賦本題,而又用以喻寫人去樓空的孤寂、鑄成苦果的憂傷和相思難消的悲苦。詞人的思緒也仿佛是剪不斷,理還亂,故詞中哀腸九回,反復(fù)旋繞,繼之以“西風(fēng)佩環(huán)輕解,有冰弦、誰復(fù)記華年”。上句暗寫楊妃馬嵬坡被縊。下句的“冰弦”,見《楊太真外傳》卷上:“開元中,中官白秀貞自蜀還,得琵琶以獻(xiàn),弦乃拘彌國所貢綠冰蠶絲也。”此處用以指代楊妃所奏之琵琶。李商隱《無題》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有冰弦、誰復(fù)記華年”即化用此詩。兩句寫楊妃香消魂斷,縱有冰弦遺曲,也無人去念及她青春時(shí)的風(fēng)流韻事。寫到這里,賦白蓮寫楊妃,花事人事已寫盡寫透。但詞人托物寄情的真正用意在于哀悼南宋之亡,故而末尾兩句詞意明轉(zhuǎn),且一轉(zhuǎn)即結(jié):“留得錦囊遺墨,魂消古汴宮前。”唐代詩人李賀常騎驢覓詩,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見唐杜牧《李長吉小傳》)。后世遂稱好詩為錦囊詩、錦囊佳作。“汴宮”之“汴”,即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要理解這兩句的含義,須追述宋亡之后的一件慘案。元軍攻陷南宋都城的第三年(1278)冬天,元僧江南大總管楊連真伽掘毀南宋高宗等六陵,激起正義之士的極大憤慨,遺民唐玨等秘密埋葬殘骸之后,與呂同老、王沂孫、趙汝鈉、王易簡、周密、張炎等十四人結(jié)社聯(lián)吟,以《水龍吟》、《齊天樂》諸調(diào)分詠白蓮、蟬等,暗喻其事,抒寫亡國之痛,共得三十七首,編成著名的《樂府補(bǔ)題》。這就是詞中所說的“錦囊遺墨”。詞人在古汴宮之前,想及南宋遺民亡國悲悼之作,心情更加愁慘不堪,故以“魂消”二字極言其深悲大痛。至此,全詞結(jié)束,深于寄托的詞旨也豁然開朗。
如果再進(jìn)一步聯(lián)系南宋史實(shí),便知南宋帝顯及全、謝兩太后被元兵擄去的遭遇和唐代安史之亂中帝王后妃不能自保的情形,也有某些相似之處。所以,南宋遺民詠白蓮詞中多用“太液”、“霓裳”諸典。如呂同老云:“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唐玨云:“太液池空,《霓裳》舞倦,不堪重記。”王沂孫云:“太液荒寒,……斷魂何許”,“翠云遙擁環(huán)妃,夜深按徹《霓裳舞》。”凌云翰這首詞的用典和手法完全與之相同。這主要是因?yàn)樵谠母邏航y(tǒng)治之下,無法明說宋亡,只得隱晦其事,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
要之,此詞寫花事人事,見形見神。寫物暗涉人情,寫人雅合物性;物與人不即不離,以意會合,深于寄托。張炎《詞源》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rèn)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yuǎn),則晦而不明。”這首詠物詞體物寄情,隱而不晦,神行其間,曉暢自然,堪與南宋詠物佳作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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