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安公子》原文賞析
急雨驚鳴瓦,轉檐風葉紛如灑。閉戶青山飛不去,對滄洲屏畫。換眼底、衰紅敗翠供愁寫。窺冷檠、半落吟邊她。正酒醒無寐,怊悵京書題罷。到此沉沉夜,為誰清淚如鉛瀉?夢想銅駝歌哭地,送西園車馬。嘆去后、闌干一霎花開謝。空怨啼、望帝春魂化。算歲寒南鶴,解道堯年舊話。
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月二十一日,光緒皇帝駕崩。作為旗人而又曾擁護光緒變法的鄭文焯,聞耗自不免哀慟。這首《安公子》詞,就夾雜著深沉的哀悼之情。作者寫此詞的心境,很類似于唐朝李賀寫《金銅仙人辭漢歌》。
“急雨驚鳴瓦,轉檐風葉紛如灑。”開篇即籠罩著一層忽喇喇大廈將傾的悲劇氣氛。暴雨急驟,沖刷拍擊著檐瓦,轟鳴激濺,天宇似將倒塌;風卷殘葉,紛紛飄墜,萬物盡皆凋零。一片凄慘慘、陰沉沉,可謂亡國之音哀以思。十二字聲、態俱現,以急促的節奏、跳躍激蕩的意象準確地傳達出主體痛苦不堪、激蕩不寧的心靈,筆力甚健。且此開篇兩句在變化中求統一,對比中求渾成。急雨鳴瓦與風葉紛灑,氣勢一強一弱,然而這兩組不同力度的意象卻又同時表現出一種慘淡哀慟的心理。“閉戶”二句,寫羈寓江南,閉門于青山之中,“飛不去”京城,親灑一掬痛悼之淚,只能對著屏風畫幅中的山河大地泣訴而已。然而江山寂寞荒涼,轉眼之間,紅衰翠減。也唯有“衰紅敗翠”獻愁供恨,供我在慘淡的殘燈燭影中吟哀寫怨。“檠”,燈盞。“灺”,燈芯燒殘之燼。“正酒醒無寐”,表明寫詞的時間是在夜間酒醒之后。由此回溯前文,方知都是“酒醒”之后的所見所聞所感。起句是戶外之景,是所聞;“閉戶”二句是室內之景,是所見;“換眼底”是所感。讀至此,我們仿佛看到抒情主人公——一位百無聊賴、寂寞傷心的詞客在急雨暴風搖撼的屋中,坐在一盞殘燈下鋪紙揮毫,寫愁賦哀。賦罷而心中深深的哀傷與惆悵仍無法排遣。皇帝仙逝,為臣子的不能親往京城披麻戴孝,“忠心”未盡,因而“怊悵”;“明君”去后,童子登基,國事難料,所以傷心。
過片緊承“無寐”而來。既然“無寐”而灺邊悲吟,自當夜坐已久,故接以“到此沉沉夜”,暗示時間的推移。夜深無寐,表明心思沉重。心有所思,自然無寐,故《詩經·關雎》說“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心有所憂,亦難成眠,王粲《登樓賦》說:“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詞人傷心君主之亡、國事之變,自然也是“夜參半而不寐”了。豈止不寐,而且是清淚如瀉!“淚如鉛瀉”,極寫傷心。語本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憶君清淚如鉛水”。詞不僅化用李詩“淚如鉛水”字面,更暗含“憶君”之意。作者有意在此處以問句提起,說到此深夜,清淚如鉛,究竟為誰、為何事這般傷心?作者此問,暗示這并非僅為一己自我之痛,實既有對皇上升遐、京城變為“歌哭地”的哀痛,也有對自我舊時縱馬狂游京城西園的憶戀。“西園”,泛指京城名園。銅駝,本指洛陽,宋秦觀《望海潮》詞有“金谷俊游,銅駝巷陌”之句,此借指京城北京。作者寓居江南,身飛不去京城,故思而成夢,極寫其一往情深。“淚如鉛瀉”,寫其情態;“夢想”,寫其情思:從不同的角度寫其哀傷。皇上歸天,仿佛萬物為之凋零,天地為之失色,闌干上的群花也竟然“一霎”之間傷心得謝落凋殘。“為誰”三句寫“我”之哀痛,“嘆去后”則寫物之傷心,真乃人、物同悲也!“望帝春魂”化用李商隱《錦瑟》“望帝春心托杜鵑”詩句。望帝,周末蜀國的一個君主,相傳死后他的魂魄化為杜鵑鳥,啼聲凄切悲哀。此處以望帝喻指光緒皇帝,意謂皇上“春魂”已化作杜鵑,空啼怨恨。“空怨”是否有所寄托?是否慨嘆光緒帝業未成身先死?康有為曾說鄭文焯“及戊戌之變,感憤棄官,游吳而家焉”(《清詞人鄭大鶴先生墓表》)。雖然戊戌政變到此時已過了十年,但詞人哀悼光緒,念其一生“帝業”,或許不能不惋惜、慨嘆那次變法的失敗吧?詞人似乎預感到,自此以后,江河日下,國勢愈發不可收拾,未來的世界不堪設想。想來歲寒時節,只有南鶴才懂得“我”的心思,說說升平時代的舊事。“南鶴”,據作者《聲聲慢·秋晚索居簡彊村有懷京國舊游》“倦游感,話遼天歸鶴、湘浦來鴻”詞意,亦當指“遼天鶴”。所謂“遼天鶴”,用漢丁令威學仙化鶴故事。《列仙傳》載:“丁令威者,遼東人也。少隨師學得仙道,分身任意所欲。嘗暫歸,化為白鶴,集郡城門華表柱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年千家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詞人用此事,寓皇上歸天后,江山即改,國事將變之意。不過,“南鶴”既是用典,又是寫實。鄭文焯平生喜養鶴,并自號大鶴山人,俞樾曾說“余每入其室,左琴右書,一鶴翔舞其間,超然有人外之致”(《瘦碧詞序》)。詞的結句意為,皇帝已化為杜鵑,無法對他表達心曲;而國勢不振,國運日衰,無以寄托,只有室中一鶴陪伴我常道“堯年舊話”。話舊,憶念舊日升平,是中國封建士大夫懷舊意識的表現。面對大勢已去、日益衰亡的社會現實,他們不是去抗爭進取,而是陷入對往昔升平的緬想追憶,以此來填平心靈上由今昔盛衰的變故而產生的強烈反差,保持心理的平衡。這是中國封建士大夫特別是在亡國、沒落時代的典型心態。如北宋滅亡,孟元老有憶舊之作《東京夢華錄》;南宋覆沒,吳自牧有憶普之篇《夢梁錄》;金朝崩潰,劉祁則有《歸田錄》以懷舊。至于詩詞中的憶昔、懷舊之作就更不勝枚舉了,但大多是對過去的追憶與留戀,缺少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現實的批判精神。鄭文焯也不可能超越這種思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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