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文天祥詞《酹江月》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驛中言別友人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里,忍見荒城頹壁! 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斗??照J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云滅。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沖冠發。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
(據四部叢刊本《文山先生全集》)
文天祥(1236—1282),字履善,宋瑞,號文山,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宋理宗寶祐間進士,名列榜首。官至右丞相。恭帝德祐元年(1275),元兵南下,文天祥起兵萬人奔赴臨安抵御;次年元兵到臨安城下,出使元軍談判,被拘。后脫險渡海南歸,到福建募集將士,進兵江西,收復州縣多處,終被元兵所敗,退至廣東被俘,押赴大都,堅貞不屈,從容就義。
此詞與《金陵驛》同時作于將離開金陵繼續北上之時。文天祥兵敗被俘后被押解北行,同行者還有友人鄧剡,他們一路促膝而談,詩詞唱和,互訴國破家亡的深重痛苦。過金陵,鄧剡臥病不起,只得留下就醫。同命運的戰友詩朋在患難中即將分手,不勝其悲慨感懷,文天祥留詞與友人告別。題中之“友人”即鄧剡。也有人以為本詞的作者實為鄧剡。
金陵是沿江古城,文天祥又是由水路被押解至此,所以第一韻首句以“水天空闊”落筆寫寥廓的江天,這是金陵城外所見實景。詞人由此聯想到三國時這江上的赤壁大戰,建都金陵的東吳大將周瑜曾縱火戰敗曹操兵艦的故事。《資治通鑒》卷六十五載:“時東南風急,火烈風猛,船行如箭,燒盡北船,延及岸上營落?!焙笕艘虼苏J為是天助周瑜成功。聯想及此,不免產生天意竟不助抗元大軍的遺恨。第二韻中上句的“蜀鳥”、“吳花”,下句的“荒城”、“頹壁”,當是金陵城中所見實景,一片戰后的荒涼破敗景象。但是每一景的背后都更有其深意在?!笆聒B”即杜鵑,相傳蜀望帝入山修道化為杜鵑,“至春則啼,聞者凄惻”(見《禽經·杜鵑》晉張華注引漢李膺《蜀志》)?!皡腔ā奔唇鹆曛?,金陵為三國時吳國都城,故稱。李白《登金陵鳳凰臺》有“吳宮花草埋幽徑”之句,則本來美好的吳花也染上了荒涼凄惻之態。宋廷南渡之初曾短期留駐金陵,并建有行宮,故“荒城頹壁”又隱喻宋朝山河破碎不可收拾。這第二韻上下兩句是近乎“互文”的句法,“蜀鳥吳花”、“荒城頹壁”全籠罩在行將落山的殘陽之中,一片凄涼悲戚的氛圍,這一切都使詞人不忍再看。此前兩韻是借景以抒亡國的深沉痛楚,下兩韻借典故再作更沉痛的抒發。建安十五年曹操于臨鄣建銅雀臺,高千丈,殿堂一百余間。晚唐杜牧的《赤壁》詩有“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之句,杜牧本是通過假設對歷史抒發奇想,而今卻真是“東風不借”,六宮被虜,故以“銅雀春情”四字暗寫此事。漢代曾于建章宮前建銅人,漢亡后魏明帝下詔拆卸,傳說,銅人在被拆下運走時流出了眼淚(事見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序》)。而今宋亡,宮室寶物盡被元朝劫走,故以“金人秋淚”暗寫之。六宮被虜、國寶被劫這是宋朝的奇恥大辱,所以緊逼出“此恨憑誰雪”的慨嘆。文天祥在宋降后繼續抗元,力圖雪恥,卻以兵敗被俘告結,第四韻“堂堂劍氣”二句即寫此千古遺憾。若依句意,此韻應標點為“堂堂劍氣斗牛,空認奇杰”。據《晉書·張華傳》載,張華見夜空中斗星牛星間有紫氣,雷煥認為是寶劍英氣上沖于天的結果。文天祥先贊寶劍的光芒、再嘆寶劍錯認主人,自己辜負了寶劍,未能以劍報仇雪恥,深以為恨。詞的上片全寫亡國之悲、之恥、之痛、之感。由此又聯想及自己數年來歷萬死、舉義兵的往事,這是下片的內容。
下片第五韻“江海余生,南行萬里”,是追敘德祐二年出使元軍被扣留、經歷九死一生終得南歸之事(見《指南錄后序》)。其中所寫的“屬扁舟齊發”句,是寫當時海上逃歸時有張少保船及曹大監薑船結伴連鎖而行才得返回之事(事見《指南錄·海船》)。此韻以“那信”二字領起,突出了當時危難迭生,自己早已不計生死的險惡環境。第六韻寫逃回過程中的心理活動。其中的第一句“正為鷗盟留醉眼”,“留醉眼”意即保留余生,但這卻不是茍活偷生,而是為了“鷗盟”——與鷗鳥結盟,意即聯合志同道合的戰友。第二句“細看濤生云滅”,這是象征手法,含有與戰友冷靜地觀察利用局勢變化以圖再戰的深意。以上二句揭示了詞人的深謀遠慮,愛國之心昭然。第七韻則進一步寫報國復仇的昂揚斗志與堅強決心。“睨柱吞嬴”,是用藺相如完璧歸趙事?!妒酚洝ちA列傳》載,藺持璧至秦,見秦王嬴政欲得璧而不欲償趙城,“怒發上沖冠,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乃辭謝?!薄盎仄熳哕病?,事見《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 諸葛亮死后密不發表,楊儀率眾撤退,司馬懿設追兵,姜維命楊儀“反旗鳴鼓”類若進攻,司馬懿不知虛實,不敢冒然進逼,只得撤兵?!扒Ч艣_冠發”仍用上述藺相如事。文天祥此韻連用三個典故,前者著力表現抗元志士對敵的斗志以及不可摧折的勇氣,中者著力表現抗元軍隊雖敗仍有挫敗敵人的威嚴,后者著力表現對敵人的憤怒是千古不滅的。這是文天祥對抗元志士的贊頌,也是對自己的期許,表示無論今后遇到什么危難阻厄,都將大義凜然挺立以對,絕不屈膝。這也可以說是與友人分別時對友人的告慰,顯然又是向友人表示了一死報國的決心,所以此次分手類乎死別,于是最后一韻轉入惜別?!鞍槿藷o寐”二句,依句意是“應是秦淮孤月伴人無寐”的倒文,惜別與關切溢于言表。
歷代詞中“言別”之作多不勝數,這首《酹江月》是寫作為民族英雄志士的文天祥在特殊時代——兵敗國亡、特殊環境——被押途中的特殊的際遇——與同鄉、朋友、戰友、難友的“言別”,就決定了這首詞在內容、格調、情感上迥然有別于歷代的“言別”之作。它把朋友的離情融入國破家亡的傷痛之中,因此較少離別的凄楚,更多的是亡國的遺恨,它所申張的親朋的情誼較少,更多的是民族的大義,表現了詞人報國情感的深沉,民族氣節的堅貞。“酹江月”是詞調“念奴嬌”的別稱,此詞步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原韻,繼承蘇詞的豪壯之情而又加上時代的悲愴氣氛,一掃宋末遺民詞凄惶哀怨的沒落情調。明末清初的陳子龍贊此詞為“氣沖斗牛,無一毫委靡之色”(見《詞林紀事》),確乎道出了此中真諦,不是虛泛的溢美浮辭。
這首《酹江月》借景借典抒情言志。在景與情的交融上有兩個特色: 其一是景物本身含有象征喼喻意味,如“蜀鳥”、“吳花”、“殘照”、“荒城”、“頹壁”、“濤生云滅”,其中隱含了深刻的時代社會內容;其二是景物對情感具有導引作用,“水天空闊”導出“恨東風”的感嘆,“蜀鳥吳花”、“荒城頹壁”導出不忍再看的傷痛,“銅雀”、“金人”典中之景導出“此恨憑誰雪”的遺憾,“秦淮孤月”暗中導引出別后的孤寂。因此《酹江月》中很難分出哪是寫景之句,景與情在詞中水乳般渾融一體,達到了抒情的極高境界。這首詞運用典故不下十處,這些典故有的帶著英武勝利的光彩,有的帶著屈辱的失敗的印跡;大多是順用,也有的逆用(如“東風不借”及“空認奇杰”);典故之間也有相呼應之處,如“銅雀春情”與“東風不借世間英物”呼應,“睨柱吞嬴”與“千古沖冠發”呼應。宋人填詞自辛棄疾后多愛用典,而此詞用典決非“掉書袋”,都是為了表現內容與抒情的需要,使感情容量加深、加厚,且抒發得更為含蓄、沉郁,這也是文天祥所處的特定歷史條件所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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