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尉遲杯》原文賞析
許月度新自金陵歸,以《青溪集》示我,感賦
青溪路。記舊日、年少嬉游處。覆舟山畔人家,麾扇渡頭士女。水花風(fēng)片,有十萬、珠簾夾煙浦。泊畫船、柳下樓前,衣香暗落如雨。
聞?wù)f近日臺城,剩黃蝶蒙蒙,和夢飛舞。綠水青山渾似畫,只添了、幾行秋戍。三更后、盈盈皓月,見無數(shù)、精靈含淚語。想胭脂、井底嬌魂,至今怕說擒虎。
青溪是三國東吳時開鑿的一條水道,起鐘山西南,逶迤九曲,穿過今南京市區(qū),流入秦淮河。陳維崧的這首《尉遲杯》以“青溪路”一句起調(diào),既是點詞題中所說的《青溪集》,也是把它作為南京的象征、歷史的見證,表明這首詞寫的是飽經(jīng)歷史滄桑的南京。南京是作者青少年時的舊游之地。他在《留都見聞錄序》中曾追述:“余年八九歲,祖父挈來金陵,僦宅成賢街蓮花橋下; 后隨先大人省試,率三歲一至以為常。”其祖父為東林領(lǐng)袖之一的陳于廷,其父為與冒襄、侯方域、方以智共稱“四公子”;的陳貞慧,都是明末士林推重的人物。明亡前夕,作者十八歲時又曾隨陳貞慧至南京,據(jù)其《金陵游記序》稱,當(dāng)時的南京依然名士云集,“人各據(jù)一水榭,每當(dāng)斜陽叆叇,青簾白舫絡(luò)繹縠紋明鏡間”。這些記載,正可作這首詞的次句“記舊日、年少嬉游處”的注腳。這一句,看似平平寫出,而對作者來說,卻有終身難忘的生活內(nèi)容,負(fù)載著沉重的歲月之感、家世之慨和易代之悲。下面,“覆舟山畔人家。麾扇渡頭士女,水花風(fēng)片,有十萬、珠簾夾煙浦”三句,就是把詞思在時間上推回到“舊日”,在空間上推回到“年少嬉游處”,回憶當(dāng)年南京城內(nèi)、秦淮河一帶的繁華景象。句中的“覆舟山”即玄武山,東連鐘山,北臨玄武湖;“麾扇渡”在秦淮河上,位于朱雀橋之左,以晉時顧榮揮羽扇退陳敏軍而得名; “煙浦”指歌樓妓館駢列兩岸的秦淮河。過拍 “泊畫船、柳下樓前,衣香暗落如雨”兩句,則緊承“煙浦”二字,描寫當(dāng)年秦淮河上畫舫云集、衣香暗聞的旖旎風(fēng)光。
上片八句都是思昔,追記這一既是作者舊游之地、又是明代留都的當(dāng)年盛況。八句中沒有用一個直接表達(dá)感情的字眼,而字里行間寓藏著對往昔、對故國的無限懷念,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評介周密《武林舊事》一書時所說,“惻惻興亡之感,實曲寄于言外,不僅作風(fēng)俗記、都邑簿也”。
詞的下片由思昔轉(zhuǎn)到傷今。換頭“聞?wù)f近日臺城,剩黃蝶蒙蒙,和夢飛舞”三句,把上片所刻意描畫的繁華景象一筆掃去。上一句中“聞?wù)f”二字表明下面所寫都非目睹,而是聽“新自金陵歸”的許月度口述;“近日”二字與上片次句中的“舊日”二字兩相映照,界分今昔; “臺城”為東晉、南朝的臺省及宮殿所在地,故址在今南京雞鳴山南,這里用來與上片首句的 “青溪”遙遙呼應(yīng),都是代指南京。下兩句化用《莊子·齊物篇》中夢蝶的寓言,以喻人事之變幻無常、國家之興亡如夢;句中的一個“剩”字暗示一切舊日的繁華都已煙消云散,只有黃蝶迷迷茫茫在夢境中飛舞而已。接著,就以“綠水青山渾似畫,只添了、幾行秋戍” 兩句,抒發(fā)其“風(fēng)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 (《晉書·王導(dǎo)傳》中述周顗語) 的悲慨。至于下片詞的后四句,更以凄愴之筆表達(dá)其亡國之恨。在“三更后、盈盈皓月,見無數(shù)、精靈含淚語”兩句中,作者借助想象,展示了一個午夜后、明月下“新鬼煩冤舊鬼哭” (杜甫《兵車行》)的凄涼陰森的境界。“想胭脂、井底嬌魂,至今怕說擒虎”兩句,則用隋將韓擒虎攻破臺城時,南朝的最后一個皇帝陳后主叔寶與其寵妃張麗華、孔貴嬪藏匿于胭脂井中,當(dāng)夜終于被隋軍擒獲的史實,以影射清軍攻破南京,又追俘在南京稱帝僅一年的福王朱由崧一事。這后四句詞合起來看,既是哀悼南明弘光朝的覆亡,也是暗寫清軍占領(lǐng)南京時為這座歷史名城帶來的災(zāi)難。清軍下江南之初,極其殘暴。一些地方易手時,大量人民被屠殺,不少婦女被擄掠。“無數(shù)精靈”之含淚相語,“井底嬌魂”之怕說擒虎,實即寫清軍入城后殺掠之慘。陳朝的張麗華、孔貴嬪未死于井中,并非 “井底嬌魂”。這說明,作者寫的不是歷史而是時事,只是借以泛寫在戰(zhàn)爭中屈死的婦女。作者另有一首《八聲甘州》詞,題作“客有言西江近事者,感而賦此”,中有“嘆灌嬰城下,章江門外,玉碎珠殘。爭擁紅妝北去,何日遂生還”諸語,更是明寫清軍的暴行。
作者對南京有特殊的感情,在其作品中每一提到南京總是感慨系之。其所以抱有這樣的感情,不僅因為南京是他的“年少嬉游處”,這里有他的童心綺夢,而且南京在他的心目中是代表故國的。對于青少年時未去過北京,從小生活在江南的作者來說,清軍攻破南京后才嘗到亡國之痛。其業(yè)師陳子龍、吳應(yīng)箕在南京陷落后先后舉義師抗清,兵敗,慷慨就義; 其父陳貞慧回鄉(xiāng)隱居于陳于廷墓側(cè),凡十二年不入城。家庭和師友的影響,使其直到三十歲后才多次參加省試,謀求見用于新朝,而且始終眷戀前朝,懷有故國之思。前面提到的《留都見聞錄》為吳應(yīng)箕所寫,作者為此《錄》寫序時已經(jīng)五十六歲,距其去世只有兩年。他在序言的終篇處還寄慨遙深地說:“展《東京夢華》之錄,撫《清明上河》之圖,白首門徒,清江故國,余能無愀然以感,而悄然以悲者乎?”從這幾句話再回過來看這首《尉遲杯》詞,就更可以領(lǐng)會其感情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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