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八聲甘州》原文賞析
送伯愚都護之任烏里雅蘇臺
是男兒、萬里慣長征,臨歧漫凄然。只榆關東去,沙蟲猿鶴,莽莽烽煙。試問今誰健者,慷慨著先鞭?且袖平戎策,乘傳行邊。
老去驚心鼙鼓,嘆無多憂樂,換了華顛。盡雄虺瑣瑣,呵壁問蒼天。認參差、神京喬木,愿鋒車、歸及中興年。休回首、算中宵月,猶照居延。
《蕙風詞話續編》云:“光緒甲午(1894),伯愚學士 (志銳)簡烏里雅蘇臺辦事大臣。宗室伯希祭酒(盛昱)賦《八聲甘州》送行。”“蓋伯愚此行雖之官,猶遷謫也。”“此等詞略同杜陵詩史,關系當時朝局,非尋常投贈之作可同日語。”這些評語,也適用于王鵬運這首《八聲甘州》。
志銳(1852—1912) ,滿洲鑲紅旗人,姓他他拉氏。字伯愚,是光緒妃子珍妃、瑾妃的胞兄。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散館授編修。光緒十八年(1892) 由詹事擢禮部侍郎。中日甲午戰爭時,上疏主戰,指責李鴻章、葉志超等人誤國,被以副都統銜謫任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志銳本為侍郎長敘之子,自幼出嗣廣州將軍長善,出身將門,通曉軍事,曾五次上疏,籌劃西北防務,揭發強鄰狡謀。在當時的八旗子弟中,他稱得上是好男兒。與王鵬運同時,盛昱(伯熙)、沈曾植(子培) ,文廷式(道希)等幾位詞人,也寫了《八聲甘州·送志伯愚……》。
烏里雅蘇臺,地名。其義為多楊柳。清雍正間筑城,為定邊左副將軍和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駐所。今為蒙古人民共和國扎布汗省省會扎布哈朗特。其地距北京甚遠,故開篇云:“是男兒、萬里慣長征,臨歧漫凄然。”臨歧,指分道惜別。唐代邊塞詩人高適《別韋參軍》詩云: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襟。”此處用高適詩意,以壯行色。“只榆關東去,沙蟲猿鶴,莽莽烽煙。”榆關,本指山海關,詩詞中常泛指邊關。沙蟲猿鶴,《藝文類聚》九十引《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謂死于戰亂者化為異物。后世因以“蟲沙猿鶴”指戰死的將士或因戰亂而死的人民。此處謂伯愚所去之地為古戰場。“試問今誰健者,慷慨著先鞭?”《晉書·劉琨傳》: “劉琨與范陽祖逖為友,聞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后世遂以“著先鞭”謂占先一著。劉琨,祖逖,皆古時抗御外患的著名英雄志士,此處以祖、劉志業激勵伯愚及早為國立功。“且袖平戎策,乘傳行邊。”平戎策,平定外族侵略者的策略。《新唐書·王忠嗣傳》載,王忠嗣曾上“平戎十八策”。甲午之役,志銳上疏畫戰守策,累萬言。光緒帝覽奏召見,志銳敷陳,至于流涕。乘傳,古代驛站用四匹下等馬拉的車。《史記· 田橫傳》: “田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雒陽”。《集解》引如淳: “四馬下足為乘傳”。志銳上萬字平戎策,不被采用,反而被貶謫到烏里雅蘇臺,故云且“袖”平戎策,乘傳“行邊”。詞中既含對志銳遭遇的同情與嘆惋,寓鼓勵之意,同時又表現了對慈禧太后等當政者的不滿。
下片: “老去驚心鼙鼓,嘆無多憂樂,換了華顛。”乃作者自抒懷抱。“驚心鼙鼓”,指外國侵略者對中國的進犯。此處指中日甲午戰爭。鼙鼓,古代軍中樂器,借指戰爭。華顛,白頭。作者當時四十五歲,由于生當亂世,常懷深憂,鬢發早白。“盡雄虺瑣瑣,呵壁問蒼天。”作者自抒其胸中悲憤,同時亦為志銳寫照。虺,毒蛇。《爾雅》云: “博三寸,首大如擘”。屈原《天問》: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 《招魂》云: “南方之害,雄虺九首,往來倏忽。”瑣瑣,擬聲詞,寫毒蛇穿行時發出的尖利細碎令人恐怖的聲音。此處指朝廷中讒佞小人對志銳的攻擊迫害,亦暗指慈禧等后黨人物。本為雌黨,而以“雄虺”呵斥痛罵之,尖刻生動,可令會心者為之一笑。“呵壁問蒼天”,抒發無可告語的憤懣之情。王逸《楚辭章句·天問》云: “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 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泄憤懣,舒瀉愁思。”志銳忠于國事而被遷謫,故用逐臣屈原《天問》之典。作者希望志銳此去,能夠早日歸京,一展雄才,並相信祖國必有中興之時,故云: “認參差、神京喬木,愿鋒車、歸及中興年。”喬木: 鄉梓之意。江淹《別賦》謂: “視喬木兮故里,訣北梁兮永辭。”鋒車,軍車。結句:“休回首、算中宵月,猶照居延。”居延,古邊塞名。漢初,為匈奴南下涼州的要道。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漢武帝使路博德于此筑塞,以防匈奴入侵,故又名遮鹵(虜)障。遺址在今甘肅,南起合黎山麓,北抵居延故城(在今甘肅額濟納旗西北)。此處指烏里雅蘇臺。“休回首”,呼應起句: “是男兒、萬里慣長征,臨歧漫凄然”,有希望志銳勇往直前之意。“算中宵月,猶照居延。”南朝宋謝惠連《喜雨》詩: “羨彼明月輝,離畢經中宵。”宋人蘇軾《水調歌頭》: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此處化用前人詩詞句意,謂前途光明,不須傷感。詞人說:我與你雖相隔萬里,猶可共望明月。既以此安慰遠行之人,又表示了深摯的朋友情誼,寫得語淡情深,雋永有味,令人不禁想起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的名句:“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仿佛詞人的心將會化入皎潔的月光中,陪同志銳長征萬里,直抵邊關。李漁《窺詞管見》云:“有以淡語收濃詞者,別是一法。” “此等結法最難,非負雄才具大力者不能。”王鵬運此詞結語,即顯示了作者不凡的才力。“算中宵月”,用了一個推想的詞語“算”字,更顯出淡遠之致。讀者結合全詞細加吟味,不難想見作者光風霽月的動人襟懷以及他和他的朋友們對未來滿懷信心的積極人生態度。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戊戍變法前后一批先進知識分子的心態,示現了時代風云的畫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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