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三姝媚》原文賞析
以珊讀唐人《息夫人不言賦》,有感于“外結舌而內結腸,先箝心而后箝口”之語,賦詞索和,聊復繼聲,亦“盍各”之旨也
蘼蕪春思遠,采芳馨愁貽,黛痕深斂。薄命憐花,倚東風羅袖,淚珠偷泫。暝入西園,容易又、林禽聲變。 那得相思,付與青蘋, 自隨蓬轉。
惆悵羅衾捫遍。便夢隔歡期,舊恩還戀。芳意回環,認鴛機錦字,斷腸緘怨。縷縷絲絲,拚裊盡、香心殘篆。漫想歌翻璧月,臨春夜滿。
這首詞借刻畫“息夫人”而抒寫難言之痛。據《左傳》莊公十四年載: “楚子滅楚以息媯(規guī)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 ‘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前人對這一位被迫改事二夫而又緘口不言的女性寄予了很大的同情。以“息夫人”為內容的詩文也為數不少。如王維的《息夫人》詩,白敏中的《息夫人不言賦》。但以此為詞卻不多見。張仲炘(字次珊)在讀過白敏中《息夫人不言賦》后,寫了一首《三姝媚》,并要王鵬運和詞。王即用同調同韻,寫了這首詞。“繼聲”,“盍各”,講的就是這個意思。“繼聲”,講的是音韻相繼、相同。“盍各”,講的是內容上各抒己見。《論語·公冶長》: “顏淵季路侍。子曰: ‘盍各言爾志?’ ” “盍”,盍不的合音字。
這首詞側重刻畫“息夫人”的形象,并深刻揭示其心理活動。開篇三句寫“息夫人”的表情: “蘼蕪春思遠,采芳馨愁貽,黛痕深斂。”首句用古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詩意,交待她再嫁的身份和內心的矛盾,使人物一出場便進入腳色。因貫穿這首古詩的主題是 “新人不如故”,所以內心的斗爭異常強烈。這一句為全篇的展開,做好了鋪墊。“蘼蕪”,香草。“芳馨”,芳香。《楚辭·九歌·湘君》: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愁貽”,留下憂愁。本為采摘香草而外出登山,結果采回的卻是憂愁,因為她想到了故夫。首先從“黛痕深斂”這方面表現出來了。“薄命憐花,倚東風羅袖,淚珠偷泫。” 王維《息夫人》: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三句由此化出。看花流淚,“憐花”亦復自憐。杜甫《 春望 》“感時花濺淚。” 《佳人》: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泫”,泫然出涕,形容淚珠下落。“偷泫”,背地里偷偷流淚。從“黛痕深斂”到“淚珠偷泫”,情感深入一層,表情與動作也層層加深,漸入內里。于此,詞人反將筆墨宕開,通過景物與季節變化烘托內心活動:“暝入西園,容易又、林禽聲變。”“暝”,暮色,象征時光的轉移。“西園”,原指漢武帝的御園,這里泛指一般園林。蘇軾《水龍吟》: “恨西園落紅難綴。”史達祖《綺羅香》: “驚粉重,蝶宿西園。” “林禽聲變” ,林,指樹木;禽,指鳥雀。春季來臨,林木綠色漸濃,鳥雀的啼聲也有明顯變化。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幾句暗示,春天來臨,不僅沒有給“息夫人”帶來什么歡愉,反而更加添她的新愁。“那得相思,付與青蘋, 自隨蓬轉。”此三句對上作補充,寫為相思所苦,無法排遣。
上片寫白晝的相思,下片寫入夜的苦戀。“惆悵羅衾捫遍。便夢隔歡期,舊思還戀。”第一句把“惆悵”之情與“羅衾捫遍”的動作聯系在一起,通過動作,揭示內心活動。“衾”,被子。“捫”,摸撫。“歡期”、“舊思”,均指對前夫始終如一的情愛。“還戀”,加倍的說法。緊接著三句對此作形象的描繪:“芳意回環,認鴛機錦字,斷腸緘怨。”“芳意”,即戀情。“鴛機”,織具。上官儀《八詠應制二首》:“方移花影入鴛機。”通過“回環”、“鴛機”、“錦字”,可以看出這三句用蘇蕙為丈夫寄回文詩的典故,表達對前夫的情感。蘇蕙為前秦女詩人,夫竇滔為秦州刺史,后因罪徙流沙,她晝夜思念,織錦為《回文旋圖詩》寄竇滔。薛道衡《昔昔鹽》:“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緘怨”,扣緊“息夫人不言”這一主題,亦即“外結舌而內結腸,先箝心而后箝口”之意。“縷縷絲絲,拚裊盡、香心殘篆。”三句以“殘篆”象征九曲回腸。“篆”,即篆香,盤香。宋洪芻《香譜》: “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準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晝夜而已。”“縷縷絲絲”以香煙繚繞,象征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情,并取“思”與“絲”諧音加以暗示。“拚”,此處讀翻,與“翻”通,飛起的樣子。“拚裊”,即翻飛繚繞。秦觀《減字木蘭花》: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此用其意。“殘”,象征息夫人由夜至明,直到篆香燃盡,一直遭受相思的熬煎。最后以“漫想歌翻璧月,臨春夜滿”作結。“漫想”,徒然回想。王沂孫《齊天樂·蟬》 : “漫想薰風,柳絲千萬縷。”“璧月”,月圓如璧,多用以形容美人的容貌。《陳書》卷七載,陳后主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翻”,摹習曲調或演唱演奏。孟浩然《美人分香》:“舞學平陽態,歌翻子夜聲。”這兩句意為白白回憶當年月明之夜歌舞時的玉貌花容。
可以看出,詞人在同情“息夫人”刻畫她的形象時,也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描畫了有口難言的艱難處境。詩云:“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小雅·裳裳者華》)本篇重點在刻畫人物,突出其箝口不言的特點,藝術上是頗為成功的,用筆著意于四個側面:一是外部表情,二是日常動作,三是內心活動,四是景物烘托。這四者打成一片,終于使“息夫人”這一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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