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振甫
天寶胡兵陷兩京, 北庭安西無漢營;
五百年間置不問, 圣主下詔初親征。
熊羆百萬從鑾駕, 故地不勞傳檄下;
筑城絕塞進新圖, 排仗行宮宣大赦。
岡巒極目漢山川, 文書初用淳熙年;
駕前六軍錯錦繡, 秋風鼓角聲滿天。
苜蓿峰前盡亭障, 平安火在交河上;
涼州女兒滿高樓, 梳頭已學京都樣。
這首詩是陸游在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作的。這年,陸游在江西撫州任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在撫州任上,陸游收復中原的懷抱,在夢中反映出來,寫了這一首詩。《宋史·陸游傳》說:“王炎宣撫川陜,辟為干辦公事。游為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可見陸游替王炎的規劃,是先取隴右。隴右即西涼府,在今甘肅。陸游的愿望,在王炎幕府中不能實現,但他一直在想,所以終于見于夢中。在“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即夜將半。“夢從大駕親征”,即從宋孝宗御駕親征。“大駕”,即皇帝的車子。“盡復漢唐故地”,陸游不僅在夢中實現他的規劃,還在夢中作詩,這是他的收復失地的愛國主義精神的表現。
再看這首詩,寫夢中收復西涼府,先從西涼的淪陷講起。“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起兵叛亂,攻陷東都洛陽、西京長安。安祿山是胡人,他手下的部隊,也有不少胡人,所以稱稱“胡兵”。唐代在現在新疆吉木薩爾和吐魯番兩地設立北庭都護府和安西都護府,后來兩地都陷于吐蕃,所以“無漢營”了。從淳熙七年上距天寶十四載為四百二十五年,就整數說,是“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宋孝宗下詔親征了。“熊羆(pí皮)”:指戰士。鑾(luán巒):鈴。“鑾駕”,天子的車,有鈴,百萬雄兵從御駕親征。漢唐故地里的人民,紛紛起來響應,所以不勞傳布討伐文書,就可收復。收復了漢唐故地,在極遠的邊塞上筑城防守,送上新繪制的地圖。“絕塞”:極遠的邊塞。于是皇帝在行宮中排列儀仗,宣布大赦。“行宮”,皇帝出外時住的宮室。這時,山岡盡目力望去都是漢家的山河,指收復了漢唐故地。在那里的文書開始用宋孝宗的淳熙年號。那時天子車駕前由天子統率的六軍,軍中交錯著錦繡的旗子。在秋風中擊鼓吹號,角聲充滿整個天空,極寫軍容的盛大。首蓿峰在收復失地后的邊界上,那里盡是守望的堡壘。說明收復失地后,要筑亭障來鞏固邊防。平安火:唐制每三十里設一烽火臺,每日初夜舉火以報平安,稱平安火。交河:縣名,在今吐魯番西北,唐置安西都護府于此。這是說,收復失地以后,邊境平安。再看西涼府內,一片太平景象,“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京都的頭發樣子已傳來了。末句參看朱祖謀校《云謠集》載唐人《內家嬌》第二首:“及時衣著,梳頭京樣。”
這首詩,反映了陸游迫切地想收復失地的愛國主義精神。但他寫的夢境,又不限于收復西涼府。因為西涼府在甘肅,他講到“北庭安西無漢營”,講到“平安火在交河上”,就已經到了新疆了。說明他想像中的收復失地,要“盡復漢唐故地”,不限于西涼府了。這里既馳騁想像,也顯出他的愛國主義精神的強烈。
當時他向王炎規劃收復長安、收復隴右的不能實現,同宋孝宗有關。“孝宗時代,作戰的意志是存在的,但是經不起挫折,只要戰事中稍有一些不利,孝宗的意志就動搖了。何況孝宗上邊還有太上皇,孝宗的任何決心,經不起德壽宮的一番吩咐,一切計劃都成為虛文。”因此在陸游的夢里,孝宗對于收復失地不特不動搖,還“大駕親征”,這正是他的夢想。加上“盡復漢唐故地”,充滿了積極想像。這種想像,寫得又很具體。有“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有“平安火在交河上”,有“涼州女兒在高樓”。可見他的設想已經經過長期的醞釀,顯得比較完備了。
再就這首詩的藝術性看,錢鐘書先生稱:“長吉(李賀)《高軒過》篇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夫天理流行,天功造化,無所謂道術學藝也。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錢先生講藝術,要補造化的不足,是“勝天”,即“筆補造化”;這種“勝天”,一定要合于自然,即“通天”。陸游在這首詩里,寫“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這是“筆補造化”,是“勝天”。但這種“勝天”,托之于夢境,又很自然,是“通天”。錢先生又說:“長吉尚有一語,頗與‘筆補造化’,相映發。《春懷引》云:‘寶枕垂云(發)選春夢。’……作夢而許操選’政,若選將選色或點菜點戲然,則人自專由,夢可隨心而成,如愿以作(弗洛伊德論夢為‘愿欲補償’)。醒時生涯之所缺欠,得使夢完補足焉,正猶造化之以筆‘補’矣。”陸游迫切期望的收復失地,為醒時生涯之所欠缺,這正是“筆補造化”了。
這首詩里有兩種補,一種是夢補醒時生活之所缺欠,即“夢從大駕親征”,到“云西涼府也”,這是夢補。“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這是醒后補足之詩,是醒補。不論夢補或醒補,都是“勝天”,又都是“通天”,即合于自然,所以為難能可貴。像錢先生指出“涼州女兒”兩句,本于唐人《內家嬌》的“梳頭京樣”,這是合于自然的。再像“駕前六軍”兩句,宋軍的旗子,宋軍的鼓角,這是陸游在從軍生活中得來的經歷,也是合于自然的。其他結合夢境所寫,也都合于自然,像“盡復漢唐故地”以后,自然要“進新圖”,“宣大赦,”可見這詩是“勝天”而“通天”的。
再看這首詩是所表達的收復失地的愛國主義精神,從天寶年間安祿山之亂講起,不從北宋靖康之難講起,提到五百年的恥辱,所以夢里要“收復漢唐故地”,寫出“岡巒極目漢山川”,點明“漢山川”,指明是收復失地,收復“北庭”安西”的土地,這種壯志,又符合那里人民的愿望,所以認為“故地不勞傳檄下”,既然是漢唐故地,這里多漢族人民,所以是切合人民的愿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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