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蒲松齡
為問往來雁,何事太奔忙?滿斟一盞春酒,起舞勸飛光。莫要匆匆飛去,博得英雄杰士,鬢發已凌霜。夢也有天管,不許謁槐王。
昨日袖,今日舞,已郎當。便能長醉,誰到三萬六千場?漫說文章價定,請看功名富貴,有甚大低昂!只合行將去,閉眼任蒼蒼。
這是作者在其摯友李希梅齋中飲酒時寫下的一首詞。李與詩人住處臨近,過從甚密。他們中秀才之后,曾一起結成“郢中社”,除詩詞唱和外,主要是互相勉勵,相期及第,以步入仕途。但他們一再碰壁,始終未能如愿。這就是這首詞的寫作背景。作品充滿了科場失意的牢騷,但也有對人生的冷靜思考。特別是其中“便能長醉,誰到三萬六千場”、“請看功名富貴,有甚大低昂”等詩句,包含著深刻的哲理,對于那些沉湎于個人利害得失而不能自拔、汲汲于功名富貴而不能醒悟的人,不啻是一帖度脫心靈的仙方。
詞的上片抒發科場失意的牢騷。其中第一、二兩句以飛雁自喻,敘說自己像每年遷徙的飛雁那樣,年復一年地赴闈參試,結果是年復一年地名落孫山,從而交代了產生牢騷的原因。“何事”一詞的用入,已隱含了一種厭惡情緒,為最后的“只合行將去”埋下了伏筆。中間五句緊承上面的心緒,感嘆時光易逝,功名難取。“飛光”,又稱流光,也就是時光。詩人勸時光“莫要匆匆飛去”,并不是“請時光暫住,以待我榮”的意思,而是抱怨功名難博的憤激之辭,意思是說:人生本已短暫,而功名竟又如此耗人歲月,除非時光放慢流逝的速度,否則休想得到它。“博得”二句,便是對這一含義的補白。意即退一步說,即使有人得到了,也已蹉跎了人生年華,兩鬢染霜而難以有所作為。最后兩句在此基礎上更進一層,極言功名難取之“難”——“夢也有天管,不許謁槐王”,連做夢也被上天管得死死的,想要像淳于棼那樣做一個飛黃騰達的好夢都不允許。“謁槐王”,拜謁大槐安國國王。這是用唐代傳奇《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夢為大槐安國南柯太守的典故,這個典故用得極為生動精妙,把功名難取的“難”字推到了無以復加的極限,淋漓盡致地發泄了詩人的滿腹牢騷和不滿。
詞的下片表達對功名富貴的鄙視。可分三層理解:
一是抒發人生有限的感喟。“昨日袖,今日舞,已郎當”。作者首先指出,在現實生活中,有多少人曾經輕歌曼舞、歡聲笑語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隨著流光的飛逝,他們——連同他們的這種生活,都已紛紛變作不復存在的過去。人們追求榮華富貴,有什么意思呢!“郎當”,意即破敗、紊亂,用在此處含有輕蔑的意味。以上是指陳已然事物的實筆。接著,作品換用虛筆作邏輯推理,假設“便能長醉”,即假設每天都能在榮華富貴中生活,天天都能飲酒作樂,那么,又有幾人能飲盡三萬六千場呢?這是借用的李白《襄陽歌》中“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的典故,但意義有所不同,其目的在于說明人生有限,人對富貴的享用也有限,故不必把榮華富貴看得太重。這就是結論。這雖然有一點“葡萄酸”的味道,但這種透視人生、淡薄富貴的觀點,仍應給予肯定。同那些汲汲于追求榮華富貴而不知回頭的人相比,詩人要算是大徹大悟的覺醒者了。
二是公開表示對功名的鄙視和對科舉考試的厭惡。“漫說文章價定”,字面意思是休說文章有什么確定的客觀標準和價值;其言外之意則是說獲得功名富貴的標準并不在于文章的好與差。本來,文章的好與差是有客觀標準的,好文章也自有它本身的價值,只是當時的試官們并不以這種客觀標準去衡量,而是以“袖金輸璧”的多寡而取舍,或者是由昏庸無能的試官們莫名其妙地“亂點鴛鴦”。既然如此,這樣獲得的功名富貴,又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所以詩人憤慨地說:“請看功名富貴,有甚大低昂!”低昂,即高低;“有甚大低昂”,本意是沒有什么高低之別,實際上就是說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詩人盡管十分希望獲得功名,但他有一顆耿正自尊的心,他決不肯為取得功名而投機取巧、逢迎拍馬,也決不希罕那種毫無價值的功名富貴,他是把這種功名富貴看透了。在《聊齋志異》的《賈奉雉》、《司文郎》等許多作品中,他都表達了這一原則立場和看法。對詩人的這種“看透”,不能只看到他情緒消沉頹喪的一面,更應看到,這是對科舉制度腐朽性的一種洞察,是對那些博得功名富貴的“人上人”們的一種鄙視。由于詩人看透了這一切,所以,他把主要精力用于《聊齋》的創作,并為山村貧苦人民做了許多切切實實的文化普及工作,終于以他有益于社會、有益于人民的實際貢獻而名垂千古。
三是表示絕離闈場的決心。“只合行將去,閉眼任蒼蒼”,就是說應該與那條令人憎惡的科舉之途分道揚鑣,只管自己向前走去;至于前程如何,則閉起眼睛來聽天由命。這種決心,是詩人對人生、功名和長期參加科舉考試的實踐認真思考之后所作出的,它既與篇首遙相呼應,又與全篇內容水乳交融,因而顯得果斷、有力、義無反顧,令人頷首贊賞。
這首詞先由“為問往來雁”起筆,然后由雁及己,聯想到自己在科舉道路上的艱難跋涉和竭蹶,在極盛的牢騷中抒發了功名難取的強烈感慨。如果說,這還是詩人對科舉和功名的感性認識,那么,詩人接下去便進入了理性的思考——思考人生的有限,思考功名的價值,思考科舉的腐敗,從而上升到了理性的認識。在此基礎上,詩人再前進一步,思考到今后的行動。這樣,作品由感性而理性,由理性而行動,通過層層飛躍,終于完滿地表達了看破功名富貴這一中心思想。這一藝術構思,很值得我們欣賞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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