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惠·金縷曲》原文賞析
詠 雁
暝色沉寒角,正秋江、茫茫流水,客愁無著。斜日灘頭帆卸早,遠渚平沙漠漠。問塵海、此身何托?底事黃昏風漸緊,只一繩,來伴儂飄泊。霜意勁,酒潮薄。
低徊往事渾依約,算故園、近來煙景,盡輸猿鶴。卻意賓鴻辭海國,一樣汀洲寂寞。感幾度、云停月落。鷺佇鷗延江上住。甚傷心、情緒全非昨。聽津鼓,數寒柝。
詞發展到清代,普及與提高兩方面都大見成效: 不僅作者陣營日趨壯大,而且功能日見齊全,藝術上也日臻妙境。詞人或直抒胸臆,暢所欲言; 或借景抒懷,托物言志,往往言發于此而意歸于彼。許多平素無法或不便明言的細微心理活動,都可以借助詞得到表達; 許多有著普遍社會意義的時代審美心理意念,都可以通過詞得到體現。袁祖惠這首《金縷曲·詠雁》即是如此。
這首詞名為《詠雁》,實則借雁喻人,以雁自況,抒寫郁結胸中排遣不去的悲思愁緒。開頭三句,從大處著眼,以浸透著詞人內心深摯情感的筆墨,點染勾勒出產生這首詞的典型環境和特定的美學氛圍。你看,暮靄蒼茫,暝色沉沉,滔滔寒江,正滾滾向東流去,好一幅《秋江暝色圖》!從天空,到流水,整個美學意象全都有著那么一種沁人肌骨的冰涼的寒意,令遠來的客子鴻雁難于落腳。這里“客愁無著”之“愁”,既是鴻雁遷徙路上尋找歇息之處的哀愁,又是作者人生羈旅中求覓立足之地的憂慮,語意內外,有著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和緊迫感。接下來三句深入一層,開始進入“角色”,模擬鴻雁視野,寫出此時此地的具體情境。“斜”字點出秋日已經西沉,江邊灘頭的桅船也早已靠岸卸帆。放眼望去,遠方小洲上的黃沙影影綽綽,這迷茫的景色,給全詞意境平添幾分涼意。觀照此情此景,詞人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只鴻雁,在天地六合中上下求索。他抬頭問天,低首問地,中問茫茫人海:“問塵海、此身何托?” 佛教稱人世為塵,如“塵世”、“凡塵” 、“塵寰”等等。塵海,實即整個時代與社會。鴻雁亦即詞人的疑問當然沒有也不可能有人為他作出答案,于是他注定只能繼續在前方路上彷徨。后面四句,愁云慘霧更為濃重。“底事”,何以。不知為什么,黃昏的風倒越刮越緊了,只有一條一字繩線般的雁群,相伴著在風雨中飄泊。此處亦雁亦人,充滿了生命渺小,宇宙永恒的落寞與凄惶的感覺。詞人有如一只奔波的鴻雁,又如一條飄零的小舟,無可奈何地聽任命運風浪的擺布和顛簸。“霜意勁,酒潮薄”兩句,以江上自然界的變化形象地反映出主人公內心的寒意愈來愈重,而那種與命運抗爭的熱情卻日退一日。勢態變化,兩兩襯托,有相得之妙。
過片三句由眼前景物轉入內心抒寫。“低徊”二字活畫鴻雁徘徊宛轉,酷似人回首往事時的神態。“渾依約”三字形容往事屢經歲月長河沖刷,已經隱約汗漫,但還依稀可辨。最令主人公難忘的,就是故鄉那云煙繚繞的韶光美景,想來近已全部為古猿仙鶴等異物享有。作者是浙江錢塘(今杭州)人,西湖如煙的美景使詞人自幼陶醉,如今回憶起來還依依不舍。但詞意尚不止于此。故鄉煙景的恬靜美好,還與摧殘人們心靈的宦海風波形成鮮明對照。接下來 “卻意”三句筆鋒一轉,又回到鴻雁自身。再想想自己這客子鴻雁辭別家園以來,雖然到處皆有可暫落腳的水中小洲,但又到處皆是無邊的寂寞。“感幾度、云停月落。”鴻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此行旅生活的枯燥、乏味,正是詞人沉重的苦悶和深長的感慨。封建社會外出作官叫游宦,離鄉遠游的人叫游子,而游動本身則意味著不安定。詞人生活在內憂外患日趨深重的清代末期,又官居東南沿海的上海知縣,親身感受到清末官場的黑暗腐敗,蠅營狗茍,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爾虞我詐和帝國主義列強對古老中國的欺壓凌辱,這種憂患意識尤為強烈。結尾四句,就是這一憂患意識的延伸。這只宦海天涯疲于奔命的鴻雁,被外界的風風雨雨搞得太累了,他也想象白鷗蒼鷺等水鳥那樣在江上住下來,但是,“甚傷心、情緒全非昨。”難過的是,主人公的心境已與昔日大相徑庭。全詞至此,已將作者所要表達的心緒和盤托出。“聽津鼓,數寒柝”。最后這兩句又將其進一步強化。單調而缺少變化的鼓柝聲,反映出深夜未眠輾轉反側的詞人的無聊和苦惱。一下下,一聲聲,加深著游子 (賓鴻) 的寂寞。
這首詞情致深婉,感受細膩,美學意蘊極其豐富。它折射出清季末年封建文人較為普遍的空曠落寞的悲劇心理,在社會審美心理上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譚獻《篋中詞》收此詞,下注: “危苦之言。”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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