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金縷曲》原文賞析
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詞人青年喪偶,他對早逝的妻子深切的思念,使悼亡詞成為他作品的一個重要部分。
這首詞作于妻子盧氏逝去三年后的忌日(康熙十九年五月三十日)——正當“葬花天氣”的暮春時節。“此恨何時已”,三年的歲月過去了,人天永隔之恨依然纏繞著詞人,這沉重的哀思也許將伴隨詞人終生,永遠無法解脫。春雨初歇,更深漏盡,不眠的詞人聽著房檐前一滴滴仍在落下的雨聲,消磨著漫漫長夜。“滴空階、寒更雨歇”,一個“空”字,一個“寒”字,渲染出了一片寂寞清冷的氣氛。“葬花天氣”既是自然時序,也可以使人聯想到朵朵嬌花委于塵土的景象,更增加作品凄苦、感傷的氣息。三年苦苦的思念,切望哪怕是在夢中與妻子重逢,然而“三載悠悠魂夢杳”,竟然連在夢中也沒有見到過妻子的音容。詞人有時懷疑這一切會不會也只是一場夢,但這場夢太長了,真是夢也早該醒了。詞人明白一切都是現實,不是夢境,他的魂牽夢縈,不能使亡妻魂兮歸來。這是為什么呢?詞人按照自己的想法,代妻子解釋了一去不復返的原因,這解釋中包含著詞人更為深厚的內心痛苦,構成了有別于歷來悼亡詞的獨有意蘊:“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人間無味,不及夜臺,也就是說生不如死,塵土覆蓋的幽冥之境雖然冷清清,但卻可以把愁緒一同埋葬。“料也覺”一個“也”字正說明了這實際上是詞人自己的感受,為了逃避無味的人世,寧肯拋開死生不棄的釵鈿之約。引人深思的是,詞人對妻子拋棄釵鈿之約并無責備之意,反而認為妻子對人世的棄絕是合理的。他在另一首悼亡詞中有“卿自早醒儂自夢”(《南鄉子·為亡婦題照》)的句子,也喻示著死者的明智和生者的迷失。這都顯示出納蘭內心世界的獨特。前人悼亡作品大多是抒發悲哀、思念之情,或是作者的落寞、失意之態,而納蘭卻在無限神傷的思念之中寄寓了詞人自己對人生、對命運的厭棄和絕望。
然而,納蘭終究是納蘭,無論他如何訴說自己對人世的失望和幻滅,他依然如顧貞觀所說“情之所鐘為獨多也”。他不能冷眼漠然地對待人生,因而也就擺脫不掉人世的痛苦。在下片中,詞人對亡妻的無限深情表現得更為深摯,也更為凄惻。他渴望知道妻子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境況,幻想能與九泉之下的妻子通音問,好知道她幾年的苦與樂,與誰相伴。“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這幾句明白如話,然而刻骨銘心的眷念之情正是通過這質樸的家常詢問透露出來的。
詞人的筆鋒至此一轉,從對亡妻的追思中回到自己身上:“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上片,詞人已說明了在妻子忌日的暮春雨夜中難以入眠,到這里進一步說到自己輾轉終夜還有一個原因是不忍聽“湘弦重理”,也就是再娶一位妻子。對納蘭這樣的青年公子來說,喪偶后續娶一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詞人不能忘情于亡妻,于是他凄然提出與死去的愛妻結個“他生知己”,這種心愿也正是納蘭執著于生活、執著于感情的體現,惟其始終未能真正拋棄對生活的熱望,所以他才具有更靈敏的對人世間悲劇的感應。當他與心愛的妻子相約“結他生知己”時,對無常的世事、無情的命運的疑懼又涌上心頭,連這種“緣結他生”的虛幻心愿,也使他充滿了不祥的預感——他生的知己就能永不分離嗎?“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傷懷慘目,令人不忍卒讀。誰能保證在生命的另一次輪回中,會不再遭受命運的摧殘,不再嘗到殘月凄風里無盡的傷痛呢?這種心靈深處的恐懼和顫栗顯示出詞人感情上的痛苦是如何的深重,致使他躊躇不前,不敢發出向命運挑戰的誓言。
無法忘卻的深情和無法抗拒的命運,使詞人肝腸寸斷。“清淚盡,紙灰起”一結六字把詞人無限凄涼而又絕望的心境用灰涼孤寂的形象抒寫得淋漓盡致。
全詞情辭哀婉,內蘊深厚,不用典故,不加藻飾,樸素明白如話,卻自有一種痛不可抑的悲戚流轉回蕩,動人心弦。這種藝術力量來自于詞人情感的深沉真摯,這種感情隨同詞人聲淚俱下、如泣如訴的痛切語調直接叩擊讀者的心扉,使讀者沒有任何障礙地進入作者的感情狀態,去體味詞人的“人生長恨”,并產生強烈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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