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玉漏遲》原文賞析
壬辰圍城中,有懷淅江別業
淅江歸路杳,西南仰羨,投林高鳥。升斗微官,世累苦相縈繞。不入麒麟畫里,又不與、巢由同調。時自笑,虛名負我,平生吟嘯。
擾擾馬足車塵,被歲月無情,暗消年少。鍾鼎山林,一事幾時曾了? 四壁秋蟲夜雨,更一點、殘燈斜照。清鏡曉,白發又添多少?
這首詞,作于金哀宗開興元年壬辰(1232)。是年元兵分道趨汴京,京師戒嚴。元游騎至汴城,與金兩省軍戰鈞州(河南禹縣)三峰山,金軍大潰。時好問為尚書省掾,年四十三歲。三峰山之戰,正在淅江附近,故憶及其別業。
全詞寫圍城之憂,寄今昔之感。
上片,先寫淅江別業,點題以引發萬千思緒。“淅江”,點地; “歸路杳”,指歸別業之路已杳無消息。好問青年時期尚值金與南宋議和后的茍安局面,必曾流憩別業,嘯傲江山;迨至元兵壓境,金室摧頹,惟有念昔游而懷想。這就勾出許多往事。“西南仰羨,投林高鳥”,徒羨高鳥投林,自傷羈旅。“西南”指別業的方位。淅江,即淅水,丹江支流,在河南省西南部。“投林高鳥”,借高鳥向西南而飛,襯己之困處圍城心境。“升斗微官,世累苦相縈繞”,從所處實況,進一步寫出心境拂逆: 祿薄官微,已不稱心;而世俗之累纏身,如墮塵網,尤覺難堪。著一“苦”字,透出被困的滋味與追悔之情。“不入麒麟畫里,又不與、巢由同調”二句,從“苦”字寫出: 在世累縈繞中,既不能顯功名于麟閣,又不能追巢許于箕山,進退齟齬,殊難自解。“時自笑,虛名負我,平生吟嘯”,放松一筆作結,于題外回旋,留有余地,與起處的迷離情調遙映,展現多層次的意象。這里“笑”與上文“苦”相聯系,構成苦笑,反映當時的實情。“虛名負我”,是我負虛名的倒裝,與下句“平生吟嘯”,又是倒裝。如此,始可逆轉沉郁之氣,蕩出頓挫之姿。
下片,抒發徹夜不眠的情懷。“擾擾馬足車塵,被歲月無情,暗消年少”三句,承上片“升斗微官,世累苦相縈繞”,推開一層,寫當日時局紛亂之狀: 車馬交馳,關山兵革,人情惶惑,歲月蹉跎。這里“暗消年少”,是詞人最傷心處,也最易引起回憶。《金史本傳》: “(好問)七歲能詩。年十有四,從陵川郝晉卿學,不事舉業,淹貫經史百家,六年而業成。下太行,渡大河,為《箕山》、《琴臺》等詩,禮部趙秉文見之,以為近代無此作也。于是名震京師。”如此年少,自非等閑,倘逢盛世,當成大器,乃竟被無情歲月暗中消去。嘆逝之悲,孰逾于此! “鍾鼎山林,一事幾時曾了”,遙與上片“不入麒麟畫里,又不與、巢由同調”相呼應,進一步深化傷逝之感,并引發兩大嚴肅問題: 一、銘勛于鍾鼎否?這個問題,關系國之存亡。如群臣皆爭立大功銘于鍾鼎,國何至于此! 事實上國將覆亡,這一問只能加深內心的創傷。二、功名外守拙山林否?這是詞人唯一可以矢忠貞于故國,厲名節于汗青的問題,而此一事亦未曾了,故感愴特深。發“幾時曾了”一問,即自勵其速了此事之決心。“四壁秋蟲夜雨,更一點、殘燈斜照”二句,是本詞的基點: 詞人在家徒四壁的書齋里,滿耳秋蟲斷續,敲窗冷雨凄涼。獨倚床頭,一點殘燈斜照;無眠心曲,平生往事紛綸。這兩句是詞的肯綮所在,故用字均內涵豐富: “四壁”,喻家貧又指四周環境; “秋蟲夜雨”,寫實景,以秋聲引起秋興; “更”,加強語氣; “一點殘燈斜照”,以殘燈表夜之將盡,以斜照示身之斜倚,且與上句構成聲色之美。這里在章法上是用倒插法倒貫全詞,而“斜照”二字又起返照作用,使人如見詞人苦憶往事的情狀,而“平生吟嘯”的完整形象,也于返照中依稀可見。“清鏡曉,白發又添多少?”于結處生出余波,神思縹緲,余味無窮。“清鏡”合用杜甫“勛業頻看鏡”及朱熹“清鏡莫頻看”兩句詩意。杜之“頻看鏡”,是惜功名未遂而身老; 朱之“莫頻看”,是恐對鏡而悲白發,這兩種心態詞人兼而有之。“曉”接上文表示徹夜無眠,而這無眠之夜又正是初長夜,熬到欲曙天,是一痛苦過程。“白發又添多少?”明是愁的表露,然偏不說愁,卻深情地提出一問,讓讀者代為作答,極似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的結尾:“也應驚問: 近來多少華發?”含渾清逸,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詞創作時分,只是自夜至曉,而所包孕的則是平生遭際,更預示未來的歸向,千頭萬緒,于回環轉折中表出。擬括以一聯: “曉鏡愁開添白發,夜吟蟲泣識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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