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鋼鳴《貧窮何頌》原文|注釋|賞析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有時作興也吃一次青菜豆腐,穿慣了綺羅的小姐,有時也換上一套粗布藍衫,甚至有時他們也來提倡一套“素食養身”,“布衣救國”的運動。但他們骨子里并不是真為了簡樸,而是有錢和有閑,來換一換口味,尋求新奇罷了。但“身穿綺羅”者,仍是身穿綺羅者,肉食之流仍是“酒池肉林”。雖然他們提倡那種“素食養身”,“布衣救國”的口號,但拆穿西洋鏡,無非是有意騙人,是想叫那些“布衣” “素食”或“無衣” “無食”之輩,不要作綺羅的念頭,叫他們安分知足,甘心貧苦,免得他的“身穿綺羅”“口吃山珍”的地位遭人暗算,或給人推倒和搶去。
持著這種論調的人,我們隨時都可以碰到的,在教室里,在紳士們華貴的筵席上,在莊嚴的教堂中,在街頭傳教師們的嘴邊。
讀者總還不會忘記吧?那位《貧窮頌》的作者向我們說的話:他把富人跟窮人的“行” “衣” “食” “住”作對比,結論是“貧窮線上的人們,無往而不舒適。”這位作者也許在作反面文章吧?但他所寫的確是正面說教,而且是最惡毒撒謊的說教。
首先他提出“行”來,說富人進出擁嬌妻美妾,坐汽車,但是他們不知“行”的趣味,而這位作者卻是悠然地“從散步中尋出趣味來的。”但那終日奔忙在街頭,肩著重負,拖著黃包車塌車在熔熱燙腳的柏油馬路上,在如火的赤日下,在風雪刺骨的零度下,流著血和汗,拼命地奔跑,他們的趣味,又從何尋到呢?至于富人“行”的趣味多著呢!他不僅摟著嬌妻美妾在林蔭路上踱方步,他還會在燈紅酒綠的舞場上跳,有時也會在地上爬著呢!
至于談到 “衣”,他說富人穿了貴重衣服隨時要當心衣服弄臟,結果是被“其衣役,非役其衣”,而布衣寒士則滿不在乎,處之泰然。看到這段話,更覺可笑可憐,更看 出這作者的嘴臉是一個 “高攀不上,低不接下”的破落戶,或是一個搖筆窮酸的中間層,或是一個“幫閑” 者,不然他是不會發出替富人擔心弄臟衣服的奇論。我想作者沒有過過豪奢生活,也當聽人說過一位姨太太穿廿幾塊錢一雙的絲襪,破了一個小洞就不要的平常事吧?擔心衣服弄臟的倒是寒酸的小家種,富人才是“滿不在乎”呢!
世人還有許多 “鶉衣百結”,或是“衣不蔽體”赤身露體地在給日炙風吹雨打,凍死在街頭荒野給山鷹野狗啃的人們,他們又何從“滿不在乎”呢?
說到 “食” 的事,他說魚翅海參中吃不出滋味,而國際飯店中也吃不到街頭食品的滋味,這倒是真理。但國際飯店中的是血和肉的滋味,而街頭的是汗和淚的滋味呢! 這位作者也許是吃多了血肉吃壞了胃口的人,他也想來嘗一點汗的滋味。汗的滋味是苦和咸的,但還有許多災民在吃觀音土,吃樹皮,甚至于樹皮都沒有吃,而在饑餓中掙扎著人吃人,那又是什么滋味呢?
講到 “住” 時他替 “廣廈連云中的富翁,一個人占據幾十間大房子” 的嬌妻美妾少爺小姐感到孤獨,而覺得在貧民窟中熱鬧有趣。但他沒想到廣廈連云中可以舉行茶舞大會,唱堂戲,可以養幫閑清客,和便利嬌妻美妾們越墻穿室,偷情養漢,他們又何嘗孤獨呢? 至于貧民窟中的 “熱”也許是“悶熱”,是易于傳染的 “猩紅熱” ,“鬧”是“吵鬧”,“鬧饑” ,“鬧餓”,“鬧窮” ,“鬧失業”,“鬧”房租過高,“鬧” 減租,“鬧” 大房東斷自來水,“鬧”人滿之患,“鬧”到流離失所,睡到水門汀上。除此以外,他們如還有 “熱鬧”,這就是死亡得“熱鬧”了。
所以“富人的趣味是單純的,窮人的趣味是雋永的。”這是作者最大的說謊。而反過來“富人的趣味是享樂殘酷奢侈腐爛的,窮人的生活是悲慘痛苦貧困的”,這是鐵一樣的真理,我們倘使不是閉著眼睛在作夢和有意騙人的話,開著眼睛就可看到慘苦的現實,而“貧窮”正在吞噬著人們,富人卻在貧窮上舞蹈。我不能不含著滿眶憤激的血淚來喊一聲“貧窮何頌”?
(1936年1月17日《立報·言林》)
賞析 雜文的寫法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旁敲側擊,有的嬉笑怒罵,有的“砭錮弊常取類型”,有的“由一點生發開去”,隱喻影射,借題發揮。周鋼鳴的這篇《貧窮何頌》卻是另一種格局,作者好象不想使用那種慣常的壕塹戰的戰術,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義憤,一躍而起,荷戟仗劍沖上前去逕直與論敵正面交鋒,直殺得對方丟盔卸甲,落荒而走。但他又不是許褚式的赤膊上陣,他也講究戰術和策略,掌握戰機和分寸,他不直接攻擊那肇惡的元兇,而將矛頭指向“肉食”者流的營壘。這樣,在其所攻者的披靡中,元兇罪魁也便身被重創,而暴露出其在“酒池肉林”中荒淫無恥,卻提倡“素食養身”、“布衣救國”的“新生活運動”的偽善嘴臉!
從本文的標題《貧窮何頌》,就可以看出作者與論敵正面交鋒的特點。作者攻擊的靶子是那篇為“肉食者”及其代表人物張目的《貧窮頌》,這靶子的中心是“貧窮線上的人們,無往而不舒適”。作者抓住了論敵的要害,針鋒相對地進行駁斥:貧窮有何可頌?在貧窮線上掙扎的人們哪有一點舒適?作者僅僅在論敵的原題上加了一個“何”字,就毫不含糊、理直氣壯地擺開了與對方正面交鋒的陣勢。正面交鋒而又不顯得劍拔弩張,義憤填膺而又不失于憨直莽撞。此妙何來?作者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論敵自己的手打自己的嘴巴的戰術和策略。那位為虎作倀的論客不是把富人跟窮人的“行”、“衣”、“食”、“住”作對比嗎?好!我們的作者也就將“計”就“計”地來它個反對比。你說,“富人進出擁嬌妻美妾,坐汽車,但是他們不知‘行’的趣味”,那么“肩著重負,拖著黃包車塌車在熔熱燙腳的柏油馬路上,在如火的赤日下,在風雪刺骨的零度下,流著血和汗,拼命地奔跑”,他們“行”的趣味又從何尋到呢?你說富人在“魚翅海參中”吃不到“街頭食品的滋味”,那么“許多災民在吃觀音土,吃樹皮,甚至于樹皮都沒有吃,而在饑餓中掙扎著人吃人,那又是什么滋味呢?”……作者就按照論敵的邏輯,一樁一樁地從人生必需的、食衣住行四方面,以兩極懸殊對照出這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極其不平、極其黑暗的社會的罪惡,揭露出肉食者的窮奢極欲都是來自對勞動者的敲骨吸髓,他們的“酒池肉林”中浸泡的都是勞苦大眾的血汗與眼淚。這篇寫于1936年國民黨反動派正在進行“軍事圍剿”與“文化圍剿”的黑暗時代的雜文是何等尖銳、大膽而又巧妙、策略呵!
使我們吟味無窮的是: 作者在正面交鋒中不僅揭示出當時中國“‘貧窮’正在吞噬著人們,富人卻在貧窮上舞蹈”的“慘苦的現實”本質,而且也在鋒鏑的鳴響中順勢揭去論敵“布衣寒士”的外衣,亮出其“幫閑”的嘴臉。作者用這位論客“富人穿了貴重衣服隨時要當心衣服弄臟”等話,一語中的地指出這正是“高攀不上,低不接下”的“搖筆窮酸的中間層”文人的心態。作者在“含著滿眶憤激的血淚”吶喊“貧窮何頌”時,并沒有失去鞭撻的分寸和所采用的不同方式,他在憤怒控訴“肉食者”的同時,還能以嘲諷、譏俏的一瞥一笑,戲謔這位論客不過是位“沒有過過豪奢生活……擔心衣服弄臟的寒酸的小家種”。他垂涎于“身穿綺羅”、“口吃山珍”的豪華,卻又自命其甘于清貧,假充清高,他不過是一只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狐貍,而這“酸” 中卻包含著對主人的獻媚和對被剝奪者的“惡毒撒謊”的愚弄,這純粹是個為主子幫腔的奴才,比小罵大幫忙的“二丑”還劣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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