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江城子》原文賞析
感 舊
窗前翠影濕芭蕉,雨瀟瀟,思無聊。夢入故園,山水碧迢迢。依舊當年行樂地,香徑杳,綠苔饒。
沉香火底坐吹簫。憶妖嬈,想風標。同步芙蓉,花畔赤闌橋。漁唱一聲驚夢覺,無覓處,不堪招。
本篇又題《感舊》,亦即憶舊懷人之作。在倪瓚現存二十余首詞中,直接出現“夢”字者,竟有十處之多。“夢”是被壓抑欲望的一種實現和滿足。在這十個“夢”字之中,詞人夢見最多的是故鄉與故人。用詞來記夢,最早最成功的,當是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值得玩味的是,蘇軾和倪瓚用的都是《江城子》這一詞調。蘇軾記夢,悼念忘妻;倪瓚記夢,懷念戀人。
頭三句先寫夢前:“窗前翠影濕芭蕉,雨瀟瀟,思無聊。”第一句寫視覺形象,詞人從窗內向外望去,只見碧綠的色彩在窗外飄動,閃亮的似串著一顆顆水珠。“翠影” ,亦即“芭蕉”。第二句寫聽覺形象,并交待“濕芭蕉”的原因:“雨瀟瀟”。“瀟瀟”,小雨,亦有形聲意。因此,前句中的“濕”字,也就有了著落。此時此際作者感到“思無聊”,則是很自然的一種心態了。從第四句開始,進入夢境的描寫:“夢入故園,山水碧迢迢。”“迢迢”,遙遠貌。但,山是綠的; 水,也是綠的,同當年一樣使人感到無比親切。這是大處落墨,作環境的渲染。“依舊當年行樂地,香徑杳,綠苔饒。”“依舊”二字在此承上啟下。既指“故園”、“山水”,也指“行樂地”。“行樂地”,即倪瓚舊居。據《明史·倪瓚傳》,倪瓚“家雄于貲”,“四方名士日至其門,所居有‘清閟閣’,幽迥絕塵。藏書數千卷,皆手自勘定。古鼎法書,名琴奇畫,陳列左右。四時卉木,縈繞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號云林居士。時與客觴詠其中。”值得慶幸的是,“行樂地”中的一切,“依舊當年”一般。小徑,細長、深邃,從花圃中穿過去,香氣四溢; 幽僻的園林,蒼苔叢生。這對詞人來說,真是最大的安慰。那么,詞人是否以回到“行樂地”為滿足了呢?下片的前五句說明,“懷舊”的重心不只是園林,而是在這園林中生活過、歡樂過的人:“沉香火底坐吹簫,憶妖嬈,想風標。同步芙蓉,花畔赤闌橋。”很明顯,詞人夢見的是他熱戀過的情人。通過幾個細節的描述,使這位女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了。“沉香”,一種香氣很濃的香料,多于廳堂內燃焚。“吹簫”,一方面說明這位女子多才多藝,同時暗用“蕭史弄玉”故事。傳說秦穆公女兒弄玉愛吹簫,后與善吹簫的仙人蕭史結婚,蕭史教弄玉吹簫,作鳳鳴之聲,引鳳至所居樓上,后隨鳳凰飛去。(《列仙傳》卷上)可知作者與這位女子曾是美滿情侶,所以入夢之后,首先出現的場面便是焚香吹簫,并由此而想到她容貌的艷麗與歌喉的婉轉動聽:“憶妖嬈”。“妖嬈”除形容女子嬌媚外,亦形容歌聲優美。辛棄疾《御街行》“臨風一曲吹妖嬈,唱得行云且住。”由此,可以聯想到,倪瓚所夢之女子,亦或是一名歌女。作者在夢里聽見了她當年的歌聲,想起了她當時的風度與容貌:“想風標。”“風標”指風度與品格。白居易《題王處士郊居》詩:“寒松縱老風標在”。“同步芙蓉,花畔赤闌橋。”這是最激動人心的場面,是夢境的高潮。“芙蓉”,蓮(荷)的別名,這里指荷塘之邊。“赤闌橋”,紅欄的小橋。一般均為泛指,但此詞乃寫詞人舊居,故亦應指其園中之紅橋而言。倪瓚與戀人同步赤闌橋的內容,含吐不露。然而夢境必將有醒來之時。“漁唱一聲驚夢覺,無覓處,不堪招。”結三句,寫夢后。溫馨的美夢是迷人的,但作者當時已“散其貲給親故”,過的是漁隱生活。所以一聲“漁唱”便把他從夢中驚醒。“驚”,既是喚醒美夢,同時也是那動蕩時代的心理特征。杜甫《春望》:“恨別鳥驚心”。倪瓚詞中也多有“驚”字出現:“驚回一枕當年夢” (《人月園》);“吳歌蕩槳,一聲哀怨,驚起鷺鷗眠”(《小桃紅》)。這美夢,無處尋覓,也不敢再去尋覓和招引。因美夢之后回到凄冷的現實,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這是以退為進的手法,進一步暗示夢的可貴。
詞旨鮮明集中,感情含蓄深厚。結構清晰緊湊。全篇除首三句與尾三句外,其余十句均寫夢境。其境界由遠至近,由大至小,層層逼近,終于和戀人攜手橋上。正待高潮出現,忽又以漁唱驚夢作結,給人留有無限惋惜與無限想象之余地。這正是本篇藝術魅力之所在。詞人將景、事、人物打并入艷情,但又適可而止,清麗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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