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登樓賦
王粲
登茲樓以四望兮(1),聊暇日以銷憂(2)。覽斯宇之所處兮(3),實顯敞而寡仇(4)。挾清漳之通浦兮(5),倚曲沮之長洲(6)。背墳衍之廣陸兮(7),臨皋隰之沃流(8)。北彌陶牧(9), 西接昭丘(10)。 華實蔽野 (11), 黍稷盈疇(12)。雖美而非吾土兮(13),曾何足以少留(14)。
遭紛濁而遷逝兮 (15),漫逾紀以迄今(16)。情眷眷而懷歸兮(17),孰憂思之可任(18)! 憑軒檻以遙望兮(19),向北風而開襟(20)。平原遠而極目兮(21),蔽荊山之高岑(22)。路逶迤而修迥兮(23),川既漾而濟深(24)。悲舊鄉之壅隔兮(25),涕橫墜而弗禁(26)。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27)。鐘儀幽而楚奏兮(28),莊舄顯而越吟(29)。人情同于懷土兮 (30),豈窮達而異心(31)。
惟日月之逾邁兮(32),俟河清其未極(33)。冀王道之一平兮(34),假高衢而騁力(35)。懼匏瓜之徒懸兮(36),畏井渫之莫食(37)。步棲遲以徙倚兮(38),白日忽其將匿(39)。風蕭瑟而并興兮(40),天慘慘而無色 (41)。獸狂顧以求群兮(42),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43),征夫行而未息(44)。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45)。循階除而下降兮(46),氣交憤于胸臆(47)。夜參半而不寐兮(48),悵盤桓以反側(49)。
〔注釋〕 (1)茲樓:此樓。(2)聊: 姑且。暇日:假借此日。暇:一作“假”,借。銷憂: 消除憂悶。(3)覽: 看。斯宇: 這座樓。宇: 屋檐。這里指城樓。所處:所居的地勢。(4)顯: 豁亮。敞:開闊。寡仇: 很少匹敵。仇: 比,匹。(5)挾: 帶。清漳: 清澄明澈的漳水。漳水源出湖北南漳縣西南的蓬萊洞山,東南流經當陽,與沮水會合,又東南經江陵縣入長江。浦: 通大河的水渠。(6)倚: 靠。曲沮(ju) : 曲折的沮水。沮水源出湖北保康縣西南,東南流經南漳等縣,合漳水,又東南經江陵縣西入長江。洲: 水中間積沙而成的陸地。(7)背: 背靠著,指北面。墳衍: 地勢高起而又平坦。廣陸: 寬廣的陸地。(8)臨:面臨著,指南面。皋: 水邊的高地。隰: 低濕的地。沃流:可灌溉的河流。(9)彌: 終于,盡于。陶: 陶朱公,即春秋時的越國范蠡。陶牧:范蠡之墓。(10)昭丘: 地名,在當陽縣東南。傳說楚昭王的墳墓在此。(11)華: 同“花”。實: 果實。蔽野:蓋住原野。(12)黍: 小米。稷:高粱。盈: 滿。疇: 田地。(13)信: 真,確實。土:指故鄉。(14)曾:乃。(15)紛濁: 指時局動亂,世道污濁。紛: 紛擾。濁:污穢。遷逝:遷徙而來,指作者來荊州避亂。(16)漫: 形容時間長久。逾: 越過。紀: 十二年。迄: 至。(17)眷眷:懷戀之意。懷歸: 思歸。(18)任: 承擔。(19)憑: 依,靠。軒: 小室。檻: 欄桿。(20)向:對著。開襟: 解開衣襟。(21)極目: 縱目。(22)蔽: 遮蔽。荊山:在今湖北省南漳縣西北八十里。岑: 山小而高叫岑。(23)逶迤(wei yi) : 回曲悠長的樣子。修: 長。迥: 遠。(24)川: 河。漾: 水長。濟:渡。(25)舊鄉: 王粲的家鄉山陽。壅: 隔絕。(26)涕: 淚。橫墜: 零亂地落下。弗禁:止不住。(27)尼父: 孔子死后,魯哀公作誄,稱孔子為尼父。歸歟: 回去吧。語見《論語·公冶長》: “歸歟! 歸歟! ”(28)鐘儀: 春秋時楚國樂官。幽: 拘禁。楚奏: 據《左傳·成公九年》載,鐘儀被晉所俘,晉侯在軍府見鐘儀, 問道:戴著南冠而被綁著的是誰?有司回答說是鄭人所獻的楚囚。因為晉侯知道他是樂官,便命釋放他,叫他操琴。鐘儀受命而彈南音,表現了他的不忘舊。(29)莊舄(xi) : 越人,任楚國執珪之官。顯: 顯達,指身居顯要官職。越吟: 唱越國樂歌。事見《史記·張儀列傳》,“越人莊舄仕楚執珪,有頃而病。楚王曰: ‘舄,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富貴矣,亦思越否? ’中謝對曰: ‘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30)懷土: 思念鄉土。(31)窮: 困厄,指處于逆境,說的是鐘儀。達: 指處于順境,說的是莊舄。(32)日月:光陰。逾: 逝。邁: 遠行。逾邁: 過去。(33)俟: 等待。河清: 比喻太平盛世。極:窮盡,盡頭。(34)冀: 希望。王道: 王朝的政權。一: 統一。平:太平。(35)高衢: 大道。(36)匏(pao)瓜: 葫蘆的一種,實圓大而扁。(37)渫: 除去污穢。(38)棲遲: 游息,走得很慢。徙倚: 徘徊、留戀不去之意。(39)忽其: 忽然。匿: 隱藏。白日將匿:指天色不覺已經將暮。(40)蕭瑟: 風聲。并興; 四起。(41)慘慘: 通“黲黲”,暗色。(42)狂顧: 急劇回顧。狂: 遽。(43)闃 (qu) : 寂靜。(44)征夫: 遠行的人。息:止。(45)意: 心情。忉怛(dao da): 悲痛。憯(can):同慘,慘痛。(46)循: 順著。階除: 階梯。(47)交: 糾結。臆: 胸際。(48)參:及。夜參半: 夜及半,就是半夜。(49)悵: 惆悵。盤桓:思來想去。反側: 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的樣子。
〔鑒賞〕《登樓賦》傳誦已久。晉代陸云說“《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爾” (《與兄平原書》) 。南朝梁代劉勰在談論“魏晉之賦首”(《文心雕龍·詮賦》) 時,也以王粲列為第一家。宋代朱熹則認為《登樓賦》 “猶過曹植、潘岳、陸機愁詠、閑居、懷舊眾作,蓋魏之賦極此矣” (《楚辭后語》) ,到元代,更有鄭光祖以此為題材,編了一出雜劇《王粲登樓》。《登樓賦》的盛名,不是虛攬而得的。這篇作品篇幅短小,內容充實,藝術上很見特色,在辭賦發展史上,它是抒情小賦成功地顯示其優點的代表作之一。
賦共三小段。
其第一段,首二句述登樓緣起: 是為了“銷憂”。次十句寫樓上所見景物,同時交代樓的地點方位: 它在荊州漳、沮二水之側,靠近范蠡之墳陶牧、楚昭王之墓昭丘。末二句點明作者之憂乃是出于對故土的思念。第二段先回顧作者經歷: 他適逢漢末戰亂,避難至荊州,已逾十二年。“情眷眷”句以下,宣泄因舊鄉壅隔而不能北歸的悲思,他涕淚交墜,悲情強烈。接著用孔子困于陳時曾嘆息“歸歟,歸歟! ” (《論語·公冶長》) 以及春秋時楚人鐘儀被囚于晉國而操南音、越人莊舄在楚國任顯職而喜越聲的故實,進一步襯托自己對故土的強烈眷念。這里“鐘儀”句和“莊舄”句,所詠事跡相反,而用意正同,乃所謂“反襯”修辭手法。從這一“反襯”中又引出末二句來:窮達雖異,而懷土情同。這一段里表現了更深的憂思,到了“孰可任”的地步。第三段在內容上進一步發展。作者提出了他期待著“河清”之日的到來,希冀“王道”普施,天下清平,說如此則可以藉之馳騁才力,改變如徒懸的匏瓜和無人取飲的潔井那樣長期被棄置埋沒的處境。從情緒上說,本段也比前二段更加強烈。作者始登樓為了“銷憂”,至此循階而下時,不僅憂思未消,反而更凄愴憤慨起來,甚至夜半不寐,悵恨不已。總的來看,本篇的三個段落,也就是三個層次,它們是層層轉進的關系,以“銷憂”始,而以更加強烈的“氣交憤”結束。
怎樣理解賦中的這種強烈的思鄉懷土內容?它的思想實質是什么?這是應當結合作者的身世志尚作進一步考察的。王粲在十七歲時遭逢董卓作亂,不得已逃離長安到荊州避難。對于漢末軍閥肆惡、荼毒生靈情狀,他是親眼目睹了的,他在《七哀詩》中就曾記述了“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慘象。他在國家蒙難,自身又多年寄身他鄉的情況下,憶念桑梓,希冀治定,這是一種很樸素自然的感情。不過這還只是一方面。從另一方面看,王粲出身名門,曾祖王龔、祖王暢,都曾位列三公,在漢末極重視門第的風氣中,他自少即出入洛陽、長安兩京,很得勢要者賞識。史載他初訪蔡邕,邕即“倒屣迎之”,而蔡邕“此王公孫也”的一句介紹,就使在場眾賓客肅然起敬。因此,王粲對功名一向懷有很強的信心。他雖然不得不到荊州避難,但是甫到時政治熱情并未為之稍歇,還曾積極參與荊州牧劉表的一些政治活動,并贊頌劉表“荊衡作守,時邁淳德,勛格皇穹,聲被四宇” (《荊州文學記官志》)等。在當時,并未見他流露出什么厭倦懷歸心情。王粲在荊州后期才有思鄉情緒的大迸發,這是同他的政治處境有很大關系的。原來劉表其人“外貌儒雅,心多疑忌” (《魏志·劉表傳》) ,對于王粲這樣的名門公子,一時尚能禮遇,根本上卻不可能加以重用。劉表還頗以貌取人,而王粲又偏“貌寢”,儀表上略差些,就更為劉表所輕。于是隨著歲月流逝,王粲就愈感到自己受著冷落。這種境況,對于政治上不甘寂寞的人來說,實在是難以長期忍受的。所以,“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這話至少有一半是從政治上說的,意思是荊州的政治環境使他不能久留。他在賦中還說要“假高衢而騁力”,又說“懼匏瓜之徒懸”、“畏井渫之莫食” ,都表現了求取功名的內心愿望。總之,在《登樓賦》的思鄉懷土內容中,很大程度上包含著作者因功名不遂而產生的懷才不遇成分。明乎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當曹操挾戰勝之威,長驅占領荊州后,王粲為什么盡管身尚在荊州,他的“憂”、“悵”卻不翼而飛,他的情緒突然高漲了起來。這除了他看到了回歸故土的希望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曹操甫據荊州,即辟他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滿足了他的功名心。曹操曾在漢水之濱舉行慶祝收取荊州的宴會,會上王粲發表了一篇祝辭,其中有幾句話可以視為他對自己在荊州前后狀況的說明,他說: “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俊杰也; (劉)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明公……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回心,望風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 (《魏志》本傳) 。可知王粲在荊州的不滿,主要由于未得劉表“所任”,一旦被曹操“置之列位”,他也就立即“望風”而“回心”了。王粲把“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說成是“三王之舉”,這也正好可以給《登樓賦》中“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二句作注腳,證明王粲所希冀“王道”亦即理想政治,是同他個人的功名心緊密聯系著的。
這篇賦在藝術上最可注意的是它的景物描寫。此賦每段都寫景,而且寫得極有特色。首先是寫得精練。在兩漢大賦中,對景物環境的描寫實在是過于鋪張揚厲了,東南西北,前后左右,細致周詳,面面俱到。王粲完全舍棄了那種傳統。試看本篇第一段,從第三句以下十句為寫景,它們固然寫得“局面闊大” (清姚范語) ,而且形象清新,但并不專事鋪彩摛文,唯以描寫的必要為限。這里有北而無南,取西而舍東,看似不夠全面對稱,實則十分精要,略無冗言贅語。更重要的是,賦中的寫景與作者感情的抒發之間,有巧妙的契合。如上所說,此賦的三個段落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有三個層次; 而其中的景物描寫,也隨著作者思路的轉進和感情的發展,表現了不同的色調和風貌。如第一段的景物描寫,是承“四望”而來的,它們重在襯托作者心目中的“顯敞”和“信美”兩點,所以就寫“通浦”、“長洲”、“廣陸”、“沃流”、“華實蔽野”、“黍稷盈疇”等等。第二段的景物描寫,是配合著“懷歸”、“懷土”之思的,所以就寫“平原遠”、“路逶迤”、“高岑”、“修迥”等。至于第三段,作者的情緒已發展到“心凄愴”、“意忉怛”的程度,所以景物描寫也一變而為“風蕭瑟”、“天慘慘”,白日西匿,鳥獸狂顧等。它們不僅具有陪襯意味,而且起著“感發”情緒的作用,真正做到了情與景的融合。王粲的這種緊密配合感情發展的、有層次的景物描寫,表現了很高超的技巧。這在整個建安文學中,也稱得上是杰出的一例。看來“魏晉之賦首”,王粲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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