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水龍吟》原文賞析
謁張子房祠
當(dāng)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陽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縱漢當(dāng)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都未是,平生意。遺廟彭城舊里。有蒼苔、斷碑橫地。千盤驛路,滿山楓葉,一灣河水。滄海人歸,圮橋石杳,古墻空閉。悵蕭蕭白發(fā),經(jīng)過擥涕,向斜陽里。
此詞收于作者《江湖載酒集》。據(jù)楊謙纂《朱竹垞先生年譜》,知他于康熙三年(1664)三十六歲時由家鄉(xiāng)北行,又知《江湖載酒集》編成于康熙十一年(1672)作者四十四歲時,故可斷定此詞作于康熙三年至十一年之間。這是一首懷古感時之作,是抒發(fā)其吊古思今之感慨。由于當(dāng)時清統(tǒng)治者推行高壓政策,大興文字獄,故此詞感情寫得比較隱曲,顯得怨而不怒,醇而不烈。張子房祠在“彭城”(今江蘇徐州),當(dāng)作者北上經(jīng)過彭城拜謁西漢開國功臣張良(字子房)祠時,不禁心潮飛卷,而填寫了此詞。
此詞上片懷古,寫張良,下片慨今,寫遺廟;上片重在記事、議論,下片重在寫景、抒情。作者以雄深雅健之筆,寫盡滄桑興亡之感,屬于詞風(fēng)“悲壯”而“與秦缶燕筑相摩蕩”(曹爾堪《曝書亭詞序》)之佳什。
作者于上片以簡煉的筆墨勾勒出張良一生的大關(guān)節(jié),于記敘與評論中寄寓其懷念、仰慕之意。首句“當(dāng)年博浪金椎”氣勢奪人,寫出張良復(fù)仇報國的豪俠英姿。張良家世代相韓,當(dāng)韓國被滅,張良“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錘)重百二十斤”,“狙擊秦皇帝博浪沙(在今河南原陽縣南)中”(《史記·留侯世家》)。作者對張良此豪舉所包含的愛國精神充滿了贊譽(yù)之情。詞之次句“惜乎不中秦皇帝”則一轉(zhuǎn)折,為“金椎”即鐵錘“誤中副車”(同上)而未擊中秦始皇之功敗垂成深表惋惜。“咸陽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三句乃記敘刺秦王未成,“秦始皇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同上)的史實。“咸陽”為秦國首都,指代秦王朝,“索”即搜索;下邳,秦縣名,治所在今江蘇睢寧西北。張良能死里逃生,確實“全身非易”,對此作者流露出為之慶幸之意。后張良在下邳圯上得黃石公贈《太公兵法》,異常珍視,常習(xí)誦研究,而滿腹韜略,乃為沛公劉季所用。對此,作者又別具只眼,予以評說。詞接下轉(zhuǎn)入議論:“縱漢當(dāng)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據(jù)《史記·留侯世家》,“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按:官名,即司徒)。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shù)城,秦輒復(fù)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后韓王被項王殺于彭城,張良乃逃歸漢王劉季。作者認(rèn)為即使?jié)h朝當(dāng)興,但如果韓成不死,張良將輔佐韓成恢復(fù)韓國,而不肯向劉季稱臣的。這也是對張良不忘故國的愛國精神的贊揚(yáng),但表達(dá)得較為曲折。“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這是指張良與蕭何、韓信被漢王稱為“三杰”,漢王對張良“運(yùn)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之功極為獎賞,即封之為留侯,食萬戶。“留”,秦縣名,故址在今江蘇沛縣東南三十五里。詞意在這里是一揚(yáng),接下又是一抑:“都未是,平生意。”正如《史記·留侯世家》所記,張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qiáng)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張艮可貴之處是一心為國復(fù)仇,而并不貪圖榮華富貴。作者寫此詞時,故國朱明王朝覆滅時間尚不長,其寄興深微之處是可以體會的。
下片由懷古轉(zhuǎn)向現(xiàn)實。從寫張良其人轉(zhuǎn)向?qū)憦堊臃快簦试疲骸斑z廟彭城舊里。”“遺廟”即張子房祠也,其地處彭城(今徐州)舊里。但今日之“遺廟”經(jīng)過歷史風(fēng)雨的侵蝕破敗不堪。詞人以蒼涼的筆觸描繪道:“有蒼苔、斷碑橫地。”“蒼苔”是古老歲月的象征,“斷碑橫地”,亦是社會變遷的寫照,其中蘊(yùn)含著作者深沉的歷史感。而張良祠四周的江山似乎依舊:“千盤驛路,滿山楓葉,一灣河水。”此“山”當(dāng)為谷城山(在山東東阿北),“水”當(dāng)為下邳沂水。驛路、楓葉、河水盡管看去變化不大,但畢竟時移境遷,物是人非,所謂“滄海人歸,圯橋石杳,古墻空閉”。這是說張子房祠早已泯滅,不僅其人歸滄海,連圯上橋石都不見,廟墻內(nèi)則空空如也。這荒涼廢廟正無聲地訴說著一代名臣張良的故事,悲嘆著滄桑興亡的歷史活劇。當(dāng)然,這種感情其實是屬于詞末引出的來拜謁張子房祠的作者的:“悵蕭蕭白發(fā),經(jīng)過擥涕,向斜陽里。”“蕭蕭白發(fā)”是作者塑造的衰老的自我形象,與此時此地的環(huán)境氛圍十分協(xié)調(diào)。他吊古慨今,正為愛國者張良之祠今天的殘敗景象而“擥涕”,可見其內(nèi)心的悲哀與憤懣。但他怨而不怒,只能以“向斜陽里”的景象寄托哀思。此景頗有辛棄疾《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的意味,并與其另一首《賣花聲·雨花臺》尾句“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的精神相通,這景中寄寓的乃是悲慨兼慚愧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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