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景仁·金陵雜感》原文賞析
平淮初漲水如油,鐘阜嵯峨倚上游。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烏啼舊內頭全白,客到新亭淚已流。那更平生感華屋,一時長慟過西州。
詩題《金陵雜感》,這首詩所感確實非常雜。詩中有歷史興亡的感慨,有飄零念歸的鄉愁,有知己零落的長慟。景仁《都門秋思》云: “四年書劍滯燕京,更值秋來百感并。” 這首《金陵雜感》也是百感交并之作。( 【注】清代鄉試,在正副主考官下設同考官多人,分房披閱考卷,選出佳者推薦給主考官。士子稱這種曾經推薦自己試卷的同考官為“薦師”,也稱“房師”。有的黃詩選本疑“長慟西州”乃為其恩師邵齊燾而發,恐誤。邵與黃的關系確實比龍川深,但邵死距此詩作已三年,凱龍川死僅一年,記憶猶新。又,邵與景仁僅僅是師生關系,其交往未涉及金陵; 凱龍川薦景仁,事在金陵。當景仁重到金陵時,想起力薦過他的凱龍川,更合情理。)
不管感情有多么復雜,一讀便知確是聲情慷慨的好詩。這是第一印象。你看,秦淮河(平淮)漲起了秋水,岸柳還沒有凋盡,映得水面綠油油的。鐘山 (鐘阜) 巍峨,位居金陵上游,金陵城就像倚靠在它的懷抱。起筆兩句,先寫河山形勝,大處落墨,氣局開揚。秦淮、鐘山,幾乎是金陵懷古詩必寫的內容,詩人于此,另出機杼。他先寫“平淮”,顯示地形的開敞,次寫鐘山,顯示地勢的高峻。寫秦淮,著眼于水滑如油,顯得柔美; 寫鐘山,著眼于嵯峨萬仞,顯得壯麗。柔美與壯麗相呼應,平面與高度相結合,便顯得有立體感,有宏遠闊大的氣象。而且,用河山發端,暗逗二聯“江山”,三聯“山河” (見后 “新亭”注),金針暗度,組織綿密。
次聯“花月”,用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句意,緊扣金陵史跡。花月似夢,往事如煙,管領六代繁華的許多帝王,第一個浮現在詩人腦子里的就是建都于金陵的才華絕代的南唐后主李煜。往日的繁華消失了,風流人物長逝不復返了,眼前這金陵風物,入目總覺得黯然失色。但詩人不直說江山失色,只說“江山從古不宜秋”。秋天百草千花零落變色,詩人用季節更迭帶來的花草失色象征這座名城的今昔巨變,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古今,發出喟然長嘆。這一句,托詞微婉而寄興深遙,語言清淡而感情悲愴,對仗流走而毫不費氣力,音調瀏亮而悠然有遠韻。有了這一句,詩就從起筆的氣局開揚進入感慨深沉,像平湖孤帆駛入峽口,波瀾隱隱,詩境漸漸起了變化。
三聯用典,轉出漂泊念歸,詩意的表達非常曲折。“烏啼舊內頭全白”一句中兩用故實。據《史記·刺客列傳》引司馬貞《索隱》記載,燕太子丹為質于秦,求歸。秦王說:除非烏頭白,馬生角,才能放你回國。丹仰天長嘆,果然烏頭盡白,馬亦生角。后來常用“烏頭白”比喻不可能實現的事。李商隱《人欲》詩用這個典故,參以新意: “秦中久已烏白頭,卻是君王未備知。”君王不知烏頭已白,不放燕丹歸去;隱喻自己不得志,求歸亦不可得。黃景仁這一句即用李詩之意,宛轉表示自己游幕不得志,思歸不能歸。“客到新亭淚已流”,說詩人重到金陵,即不免流淚。“新亭對泣”這個典故,一向用來表示江山易代,愴懷故國。要說這位生活在清代建國已歷百年的詩人有什么山河之感,故國之思,征諸景仁一生言行出處,是難以使人信服的。“新亭”用在這里,只是切金陵地望,起代言作用,不必牽合什么故國興亡。上句說,思家不得歸;這句說,重到金陵不免流淚,詩意不過如此而已。為什么詩人重到金陵就“淚已流”呢?景仁十九、二十、二十二歲,曾三次到金陵應鄉試,那是他十載寒窗的希望之所在。結果三次落第,備嘗辛酸。現在故地重游,往事前塵,歷歷在目,故爾愴然淚下。這首詩最難說的就在這一句。都由于拘泥“新亭對泣”的習慣用法,刻意求深。其實,詩中用典,往往為了屬對。(“舊內”對“新亭”)有時只取典之一義,不一定切合出典的全部內涵,這在詩詞中也不是絕無僅有的。蕭子顯所謂“借古語申今情”,楊萬里說的“全用古人語而不用意”,此即其例。
三聯感慨生平,已如上述,結聯轉寫知己零落之慟,依然承上句觸景生情,一氣流轉。“華屋”出自曹植《箜篌引》:“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有慨嘆盛時不再和哀悼故交零落兩重意思,這里取第二義。“西州”在金陵朝天宮西面。“西州之慟”典出《晉書·謝安傳》。謝安生前有大功于東晉,為人所愛重。病中被召還晉都金陵,用車載入西州門,從此一病不起。他的外甥、名士羊曇曾受知于安,自安死后,不忍再過西州路。有一次喝醉了酒,無意中走到這里,當隨人提醒他之后,他用馬鞭敲打城門,高誦曹植“華屋”之句,大慟而去。這詩中“一時長慟過西州”,即取羊曇感恩懷舊的故事,痛悼薦師凱龍川[注]。上一聯說,路過金陵,想起在這里多次參加鄉試累累失敗的往事而流淚,這句又從考試失敗而想起在鄉試中曾為他力爭的凱龍川,“長慟”即因此而發。凱音布字龍川,隸籍漢軍旗人,官全椒知縣。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景仁二十歲,秋天參加金陵鄉試,凱龍川以同考官身份,擔任分房閱卷工作。他曾把黃的考卷推薦給主考官,建議錄取。主考官不同意,龍川為之力爭不果。兩年后,景仁二十二歲,秋天再度參加鄉試,龍川也再度任同考官,中途得病。同事勸他辭去同考官工作,龍川說: “這些考生讀書辛苦,我為他們死了也在所不惜。”揆其用心,乃拳拳屬意于景仁。不幸終于去世。景仁二十五歲時所作 《過全椒哭凱龍川先生》詩序中言此甚詳,詩中有“生無一面死未哭,此慟不比西州門”之句,與本詩“一時長慟過西州”,同一出典。龍川死于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景仁此詩寫于距龍川之死僅一年,兩次鄉試地點均在金陵,因而觸境生情,痛哭知己,兼傷自己功名失意。看來,金陵對于這位短命詩人來說,不止是六代名都,而是一片傷心地! 詩到結尾,愈轉愈深,愈深愈痛。現在,詩人的心帆所歷,不再是峽口微波隱隱,而是迸入波濤洶涌的峽中狂浪區了。
本文開頭說過,這首詩所感甚雜,但決非雜亂無章。在章法上,倒是很有講究。全詩先寫形勝,然后憑吊歷史,再抒個人身世,結到長慟薦師,由大而小,由遠而近,由泛言而轉到切身,使詩情由平緩漸起微瀾,由微瀾而軒然大波,一浪高過一浪,因而勝境迭出。這在結構上是很富特色的。
作詩一如作畫,黃景仁這首詩由于所感甚雜,轉見層次豐富,色彩斑斕,不同于單線平涂之作。色彩斑斕,乃見感慨遙深,百憂交集,歌哭非只一端。
作詩一如奏樂。清人吳蔚光敘《兩當軒詩鈔》曾說: “仲則秋聲也。”秋之為聲,“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 (歐陽修《秋聲賦》)。黃景仁這首詩,正由于所感甚雜,便像一支交響曲,既有淅瀝蕭颯,哀笳激管之音,又有奔騰砰湃,天風海濤之氣,聲情慷慨,讀之四顧蒼茫。
但,這只是天籟,出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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