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
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
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
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
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
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作《明妃曲二首》,一時和者甚眾。歐陽修也唱和了這兩首。
據《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引《石林詩話》,歐陽修自己對所作《廬山高》一篇、《明妃曲》二篇自夸不已,甚至說李杜不能作。他一生著述甚豐,為什么獨獨看重這三篇呢?這當中到底有何奧妙呢?
就《明妃曲》兩篇而言,其妙處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借漢言宋,揭露和批判北宋的軟弱無能,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北宋時,遼、夏“交侵,歲幣百萬”(趙翼《廿二史札記》),“西(夏)事尤棘”。借漢言宋,自然會想到明妃。漢朝以美女換得了一時安寧;北宋以“歲幣”換得了暫時的平靜,手段不同,實質是一樣的。問題還在于:朝廷把暫時的平靜當作永久的安樂,君臣粉飾太平,不圖振作,茍且偷安。用“玉顏流落死天涯”的代價換來的琵琶,只不過是為朝廷增添了花天酒地、粉飾太平的工具。“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這正是作者對茍安忘危的朝廷的揭露和譴責。“漢計誠已拙”,用“和親”乞求和平,與以“歲幣”買取安寧,為計之拙,正復相同。
其二、善翻古人意,道前人所未道,給舊題材注入了新的血液。以昭君出塞為題材的詩。難以數計,作者能從古老的題材中發掘出新的內涵。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中以薛寶釵之口評論此詩云: “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 “耳目”兩句是后篇中的警策之句,宋人說它“切中膏肓”( 《詩林廣記》引錢晉齋語)。大意是說:身邊的事尚且如此糊涂,不能分辨真假美丑,那么又何能制服萬里之外的“夷狄”?又何能治國安邦?從昭君出塞這件事,引發出如此深刻的歷史見解,確是前所未有,善翻古人之意。
其三、借題發揮,抒發懷才不遇之苦悶,切合作者身世。“絕色天下無”的“佳人”,因天子未識,“遠嫁單于國”,吃盡苦頭,最后“玉顏流落死天涯”。從這件事,作者得出的結論是: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意思是要明妃不要怨恨別人,而只能“自嗟” “薄命”。這恐怕是作者根據自己的身世及遭遇,抒發“懷才不遇”的情感。寫這兩首詩時,作者五十三歲,從他中進士那年(1030)起的三十年中,一直是官卑職小,處于不得意的生活之中,中間還兩次遭貶。作者覺得沒有充分發揮其才干,詩中“天子初未識”之怨,正是他借《明妃曲》以發泄。詩中很多用語是有喻義的。
其四、小中見大,具有極強的藝術性。前面三個特點,可說是大的主題,批判的是整個朝廷,討論的是治國安邦的大事,抒發的是人生的感慨。而這些“大義”都是隱含、包藏在對明妃的描寫、議論、抒情之中,沒有一點是直說的,時時、處處、字字都緊扣題目中的“明妃”。小中見大,其妙無窮。這就難怪作者如此看重本詩了。
前輩詩文,各有平生自得意處,不過數篇,然他人未必能盡知也。昆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于其家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明妃曲》兩篇;《廬山高》一篇。略云: “先公平日,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酒,語棐曰: ‘吾詩《廬山高》,個人莫能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唯吾能之也。’因欲別錄此三篇也。(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
思深,無一處是恒人胸臆中所有。以后一層作起。“誰將”句逆入明妃。“推手”句插韻。“玉顏”二句,逆入琵琶。收四語又用他人逆襯。一層層不猶人,所以為思深筆折也。此逆卷法也。(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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