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舉·南鄉子》原文賞析
秋色集帆檣,一帶傷心路渺茫。記得郵亭曾系馬,斜陽,人在紅樓倦晚妝。
往事隔星霜,門巷愔愔砌草荒。崔護重來應不改,凄涼,燕子呢喃話短長。
江淹在《別賦》中稱: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們往往將世間別離看作令人感傷之事,更何況離亂之際的夫妻之別,恐怕同樣也“淚比長生殿上多”吧! 據《柳塘詞話》載,順治三年(1646),熊妻杜猗蘭南歸故里,閨友遠山夫人以《南鄉子》詞相贈,猗蘭曾為其作詞敘以相酬,中云:“慶易水之生還,羨鑒湖之得清。” (沈雄《古今詞話》引)看來,入清后,詞人亦有歸隱鄉里之念,或未得獲準。他順治二年即仕于清,當出于不得已。這首與遠山夫人同調的詞作,當寫于猗蘭只身南歸時,故而抑郁憂怨之情揮灑滿紙。
本詞起句,從描寫送別場景入筆,展現出蕭瑟肅殺、荒冷空寂的畫面,啟人聯想。冷落寒秋,楊柳凋殘,蘆絮紛墜,孤雁嘹唳,寒鴉悲啼,風送孤舟,正所謂 “一帶傷心路渺茫”。詞人為離情別緒所纏繞,憂心如焚,在他看來,周圍的一切是那樣黯淡無光,無不帶有傷心悲怨的色彩。開頭二句,將主人公復雜的內心情感與客觀的自然景物密切融合,渲染出濃郁的感傷情緒氛圍,創造出動人心魄的藝術境界。讓人們似乎看到,飽經風霜的老詞人,呆呆站在河邊,凝神而望,目搖神牽,見妻子所乘的船只漸去漸遠,消逝在那茫茫水面,他心碎腸斷,神思黯然,真是滿船離恨載將去,“一水牽愁萬里長”。此情此景,很自然地觸起對往日返鄉景況的追憶。“郵亭”,即古時設在沿途,供行人歇宿的館舍。系馬郵亭,恰說明當年是由陸路返鄉。鞍馬勞頓的游子,“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孤身逆旅,形影相吊,又何嘗不有“日暮途且遠,游子悲故鄉”的感慨呢?而盼歸情切的思婦,也當是“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柳永《八聲甘州》),終因希望一次次地破滅,而懶于 “晚妝” 。這里,以動寫情,頗得其神,準確地揭示出思婦孤寂寥落的心境。更為巧妙的是,作品將游子的“郵亭系馬”與思婦的“倦晚妝”,安排在夕陽斜照、暮靄沉沉的同一場景之中,極為真實地寫出了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李清照《一剪梅》),不僅使生活情趣大為加強,而且還從另一側面烘染了離別的隱痛與感傷,使作品更富有表現力。
下片的換頭,以“往事隔星霜”輕輕一轉,既回應了上片的“郵亭系馬”,又引發出下片內容,使詞意愈跌愈深。詞人為官事羈縻,無法返鄉; 妻子的歸去,更勾起他對故鄉的刻骨思念。在他想來,歷經鐵蹄踐踏的故土,肯定是瘡痍滿目,一片狼藉。“門巷愔愔砌草荒”,盡管是推想中的畫面,但它包含著深廣的社會內容。愔愔,靜寂無聲貌。周邦彥《瑞龍吟》詞謂: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此化用其意,渲染了門庭的冷寂,同時,也映襯出詞人盼歸不得的憂怨心緒。“愔愔”,側重于心理感受的抒發; “砌草荒”,才是直觀景物的攝取。二者互為表里,映照生發,深化了作品意境。“崔護重來應不改”的深長嘆惋,并非無端而發。當時的南方一帶,仍陷于戰爭的劫掠之中。就在這一年,肅親王豪格奉命進軍四川,鎮壓張獻忠起義軍。湖北、江西等地,也相繼為英親王阿濟格率領的清軍所占領。作品稱家鄉“凄涼”不改,正可看出,戰爭禍患在詞人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崔護,據孟棨《本事詩》載: 護舉進士下第,獨游城南莊,因酒渴曾向一女子求飲,有感于心。次年,再往尋訪,見景物如故,而門已落鎖,遂題詩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此借崔護自指,婉曲地透露出他悵然若失的心境。至于結束二句,含意更為深邃。詞人以擬人手法,注情入物,梁間燕子尚知“歸來舊處”,而流落在外的詞人應作何感想,恐怕不難體味吧!呢喃燕子所話之“短長”,究竟是明清易代之際的風云突變,還是桑梓一方的人情翻覆?是女主人歸來的凄凄怨怨,還是詞人異地流落、身仕兩朝的苦況呢?這一意味深長的結語,發人深思,余味無窮。
本詞所寫中心事件是別離,以“傷心”語領唱,以“凄涼” 景收煞,其間穿插對“往事”的追憶以及對故土荒冷情狀的推想,以意貫串,縷縷不絕。即景述事,即景寫情,情景相生,勾勒嚴密。且筆勢騰挪,回環生姿,層層跌宕,愈跌愈深,詞情婉轉,蘊藉雋永,恰與北宋之 “二晏”詞風相近。詞人取功名于明,又轉仕于清,目睹江山易幟,山河改色,不能不有感于心,然而,迫于政治情勢,又不能不有所顧忌。這或許是造就他委婉詞風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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