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盈科·百六詩引》鑒賞
夫人所最難得于人者死,況夫人女子之在青樓者乎?彼其憐花惜月,流連景光,視名檢信義不知何物①,孰肯為人致死哉? 而丘君長孺乃能得之于白姬②,亦奇矣!
姬故姑蘇娼女,流入于楚,得一當長孺,歡愛踰常,自視不減文君之遇相如。無何,事勢齟齬,不能遽歸長孺,遂以死自誓,飲恨裁詩,甘心永訣,其詞悲傷凄婉,讀之令人涕洟。已而果死。噫! 姬豈徒死者? 誠謂長孺足直一死無恨耳。
君名家子,嫻詞賦,下筆灑灑,奔放沉郁,有少陵風。龍工騎射,惟是稟性跅弛③,如凌霄鷹隼,不受羈紲,世不能得其用,而惟放情江湖,迷花醉月,用以自適。茲觀《百六詩》所載悼亡諸作,亦不勝悲傷凄婉,若直將以身殉姬也者。
夫今方內(nèi)多故,需材如渴。長孺其才,上馬橫槊,下馬草檄,恢恢有余。假令自貶抑,就約束,封侯事業(yè)可勝道哉!而奈何以身為姬殉?夫堂堂丈夫,至殉一姬無悔,豈姬所為致死意耶? 吾愿長孺自奮于用,以成姬之死,若吾鄉(xiāng)伍行人用吳以霸④,而令麗水女子千載如生,則白姬之骨不朽矣。
(《雪濤閣集》)
落拓文士丘坦與青樓女子白姬,產(chǎn)生了生死之戀,不幸“事勢齟齬”,未能成眷屬,而以悲劇告終,女以死殉情,男亦悲不欲生。作者為之感嘆唏噓,抱有深切的同情,贊賞他們的愛情猶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那樣大膽真摯,是人間一件奇事。這種態(tài)度反映了晚明時代啟蒙主義思想跟道學家們的封建倫理觀念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出于對友人的愛護,出于愛才惜才之心和報效國家的崇高責任感,作者希望丘坦不要沉溺在喪失愛情的悲痛中,甚至想與姬同殉。愛情誠足珍貴,但人生還有更高的價值,有志之士應當施展其才,為濟時報國做一番事業(yè)。這樣也才對得起熱戀過自己、并以一死殉情的女子,而使其骨不朽。愛情與事業(yè)是可以統(tǒng)一起來的。江盈科的這種思想,同當時一些文人沉緬聲色而不知天下國家為何物的放蕩作風,是扦格不入的。
作者思想境界高,寫丘、白二人的愛情能從大處著眼,文中多贊嘆激勵之詞,卻無纏綿低回之調(diào)。以此勸慰因失去所愛而悲痛不能自拔的友人,是很適合的。此文節(jié)節(jié)有抑有揚,節(jié)奏感很強。始言能得人死者甚難,而長孺竟能得娼妓一死; 繼言白姬得遇長孺,“歡愛踰常。”,而終不能歸長孺,遂以死殉; 又言長孺諳文習武,然不能為世所用; 末言長孺乃堂堂大丈夫,竟欲為一女子殉情。如此一揚一抑,一起一落,一張一弛,自首至尾似乎都能聽到琴弦有力的顫響,因此有一種振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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