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大復·畫》鑒賞
陳白陽畫山水六幅; 所謂意到之作,未嘗有法,而不可謂之無法也。倪伯遠持視世長,相與絕叫:“奇特。”予非知畫者,忽然見之,亦覺心花怒開。
因與伯遠、世長究問今人不及古人處。其說不能一。予笑曰: “自白陽此等畫出,所以今人不如古人也。”兩人莫對。予曰:“今日但見白陽意到之作,淡墨淋漓、縱橫自在,便失聲叫好,不知其平日經幾爐錘、經幾推敲,大山、長水、丘阜、溪壑,一一全具于胸中,不差毫末,然后拋卻影像,振筆直遂; 所以方尺之紙勢若千里,模糊之處具諸生韻,所謂死枯髏上活眼再開者也。今人寫得一草一木,一壑一丘,未有幾分相似,便從古人意到之作學起,都成澹薄,了無意致,又何怪哉! ”
(《梅花草堂筆談》)
這篇讀畫小品本身就有它的可讀性。
讀畫有說,由陳白陽山水六幅引起。陳氏山水,是寫意而非寫實作品; 并無一定的規范,卻又不能說一無規范,亦即循規范而不拘守規范。倪伯遠持此六幅山水,訪張世長(著者張大復字元長,世長乃其弟) 共賞畫品,兩人交口稱譽,贊為“奇特”。大復驟見,也覺得心花怒開。——此時有會于心,而尚未有說。
讀畫之后,便是議畫。著者提出了一個似乎離開這些畫而別有所見的問題,問的是“今人 (作畫) 不及古人處”。伯遠與世長各有所言,說法不一,也難以歸總為一。究竟他們說了些什么,文中略而不記,因為與本題關系不密,所以一掠而過,以便趕緊寫出一句奇峰突起似的論斷來,那就是大復笑著說的: “自白陽此等畫出,所以今人不如古人也。”發問既如截斷云山,自答又顯得突如其來,“兩人莫對” 自然在情理之中,我們讀到這里也不免要急于知道 “此話怎講”; 而他如此記述論畫情形,正是設下一個懸念,引人注意和思索。最后才敘明他的見解,大意是: 陳白陽所作的寫意畫,原有其師法自然、錘煉筆墨的寫實畫基礎; 心中有山水丘壑的“不差毫末”的實物形態,落墨時拋卻心間的具象,振筆直就,淡墨淋漓、縱橫自如,造成了尺幅之紙呈現千里之勢,這就是“死骷髏上活眼再開”。今人沒有此種寫實的工力,便學古人的寫意,無怪“都成澹(淡)薄,了無意致”。他所說的“今人不如古人之處”,正在于缺乏寫實基礎; “所以今人不如古人”,亦在于自有寫意畫以來,被今人當作學畫捷徑,不愿打寫實基礎。
著者盡管自言“予非知畫者”,但所說的道理是對的。本世紀西班牙畫家畢加索喜歡簡化形象,用抽象的形來表現真實,但他并不是沒有寫實根柢,恰恰相反,他原就有寫實工力。抽象與寫意自不相同,而需要寫實基礎則并無二致。大復讀畫既有眼光,讀畫之作亦復能曲折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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