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觀·眇倡傳》鑒賞

吳倡有眇一目者，貧不能自贍，乃計謀與母西游京師。或止之曰： “倡而眇，何往而不窮?且京師，天下之色府也，美盼巧笑，雪肌而漆發(fā)，曳珠玉，服阿錫，妙彈吹，籍于有司者以千萬計。使若具兩目，猶恐往而不售，況眇一焉，其瘠于溝中必矣。”倡曰：“固所聞也，然諺有之： ‘心相憐，馬首圓。’以京師之大，是豈知無我儷者?”遂行。

抵梁，舍于濱河逆旅。居一月，有少年從數(shù)騎出河上，見而悅之。為解鞍留飲燕，終日而去。明日復(fù)來，因大嬖，取置別第中。謝絕姻黨，身執(zhí)爨以奉之。倡飯，少年亦飯。倡疾不食，少年亦不食。囁嚅伺侯，曲得其意，唯恐或不當也。有書生嘲之曰：“間者缺然不見，意有奇遇，乃從相矢者處乎?”少年忿曰： “自余得若人，還視世之女子，無不余一目者夫。佳目得一足矣，又奚以多為! ”

贊曰： 前史稱劉建康嗜瘡痂，其門下二百人，常遞鞭之，取痂以給膳。夫意之所蔽，以惡為美者多矣，何特眇倡之事哉! 傳曰： “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余嘗三復(fù)其言而悲之。

(《淮海集》)

秦觀 (字少游) 是位極富才華的詞人，但他也很會編故事。這里秦觀所講的故事非常富于傳奇性，可謂奇之又奇。首先它所寫的吳倡不是五官端正、面目姣好的美人，而是一個“眇一目” (瞎了一只眼) 的女子，是一奇也;其次她不甘于吳地(今蘇州一帶) 之寂寞，卻要到“天下之色府”的京師去競爭一番，是二奇也; 再次，如此眇倡，竟有一位身從數(shù)騎的富家公子一見鐘情，置之別第，還要親自執(zhí)爨(燒飯) ，奉之唯恐不當，是三奇也。

為了突出故事之奇，作者又采取了渲染、夸張、對比、烘托等手法。其一是以京師數(shù)以千萬計的美倡與眇倡作對比： 那許許多多的娼妓就形體來說十分健美，“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們還能歌善舞，妙于吹彈……盡管色藝俱佳，“猶恐往而不售”。這一對比，更加突出了眇倡遭遇之奇。 其二是以富家少年作烘托。 “金鞍美少年， 去躍青驄馬” (晏幾道《生查子》詞) ，何愁沒有美人相伴。然而這位少年卻不到數(shù)以千萬計的“色府”中尋花問柳，偏偏愛上了這個眇倡，不僅“見而悅之”，“ 明日復(fù)來”，而且跟她租了一間房子，朝夕相處，“倡飯，少年亦飯; 倡疾不食，少年亦不食”，癡情一至于此，蓋世所罕見。這一烘托，不是更奇了嗎?其三是在矛盾沖突中刻劃了人物。眇倡與少年心心相印，本是一致的，然而在他們面前卻出了兩個對立面人物，一是“或止之曰”的那個“或”，一位好事者，他在眇倡將赴京師之際勸阻道： “眇而倡，何往而不窮! ”觸了這么一記“霉頭”，可眇倡仍不自餒反而更加自信地說：“心相憐，馬首圓。只要真心相愛，何愁找不到對象! ”那個少年也碰到另一位好事者的嘲諷，他則憤然給予回答：“自從我得到她，便覺得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多長了一只眼。美麗的眼睛有一只就足夠了，何必要多哩! ”此語妙極，當為全篇之警策。別人的干擾，沒有動搖他們的決心，“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怪哉!

從以上這個奇特的故事看，作者似乎歌頌愛情的力量可以戰(zhàn)勝一切。然而我們在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何者?因為它有乖常情，不符合一般人的審美習(xí)慣。

這又奇怪了，秦少游是著名作家，怎么會做出這樣違反文藝規(guī)律的事?如果我們?nèi)绱苏J識，那就太膚淺了。他不是一本正經(jīng)地在寫人物傳記，他是在寫小品文。文末的贊詞便透露了他的用意。——附帶提一句，所謂“劉建康嗜瘡痂”，事載《南史·劉穆之傳》;“播糠迷目”云云，語見《莊子·天運篇》。它們的意思是說一旦邪惡得勢，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會錯位。秦少游生逢元豐、元祐之際，是時黨爭激烈，早晨是忠良，晚上便成邪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以惡為善，以美為丑。象蘇東坡這樣的正人君子，經(jīng)常受到誣陷，而少游本人，也被諫官劾為“行為不檢”。他無處申辯，也無法申辯，只好采用這種嬉笑怒罵的形式，寫成這類小品文，加以諷刺挖苦。你感到讀了之后有點不舒服嗎?果然如此，他的目的就達到了，因為在這反常的審美情趣中將觸及你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