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賦《鈷鉧潭記》原文與翻譯、賞析
[唐] 柳宗元
鈷鉧潭在西山西②。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③,抵山石④,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⑤,蕩擊益暴⑥,嚙其涯⑦,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⑧。流沫成輪⑨,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余⑩,有樹環(huán)焉,有泉懸焉(11)。
其上有居者(12),以予之亟游也(13),一旦款門來告曰(14):“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15),既芟山而更居(16),愿以潭上田貿(mào)財以緩禍(17)。”
予樂而如其言(18),則崇其臺(19),延其檻(20),行其泉于高者而墜之潭(21),有聲潨然(22)。尤與中秋觀月為宜,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23)。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24)?非茲潭也歟(25)!
〔注釋〕
①本篇選自柳宗元《柳河東集》。鈷鉧(gu mu古母)潭,形狀像熨斗的潭。鈷鉧,古作“鈷鉧(mu母)”,熨斗。②西山,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城西五里瀟水邊。③冉(ran染)水,又名染溪,是瀟水的支流。④抵,碰到。⑤顛委,首尾。指冉水的上游和下游。勢峻,指上下游地勢高低懸殊,落差很大。⑥蕩擊,振蕩沖擊。暴,猛烈。⑦嚙(nie聶),咬,啃。這里指水對石的侵蝕。⑧畢至,直到。⑨流沫成輪,激流沖擊處形成車輪狀的漩渦。沫,泡沫。⑩且,將近。(11)懸,懸掛。此指泉水從高處下落。(12)居者,住家的人。(13)亟(qi氣),多次。(14)一旦,有一天。款門,敲門。(15)不勝,擔負不起。官租,官方的租稅。私券,私人的債務。券,借據(jù)。委積,累積。(16)芟(shan刪),除草。更居,遷居。(17)貿(mào)財,換取錢財。緩禍,延緩災禍的到來。(18)如其言,照他的話去做。(19)崇,加高。(20)延,延長。檻,欄桿。(21)行,疏引。(22)潨(cong叢),同“淙”。潨然,形容泉水瀉落潭中的聲音。(23)迥(jiong炯),渺遠,遼闊。(24)孰,誰,什么。夷,古代對少數(shù)民族的貶稱。居夷,即居住在邊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25)歟(yu魚),語氣詞。此處用以表示反問。
〔分析〕
公元805年,作者因參與“永貞革新”失敗,被貶為永州司馬。永州在唐時還是未經(jīng)開發(fā)的地區(qū),僻遠荒涼。州司馬只是安置流放官員的一種名義上的職務。他作為一個有著遠大政治抱負和正直品格氣節(jié)的知識分子,在這樣的處境中,還要時刻擔心遭受更嚴重的迫害,其心情之抑郁苦悶可以想見。永州山水幽奇雄險,許多勝境還鮮為人知。由于作者沒有公務,也不敢過問公務,在漫長的百無聊賴的“待罪”期間,便到處游覽,搜奇探勝,借以開拓胸襟,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著名的《永州八記》就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
八記各自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若斷若連,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本文是第二篇。開端“鈷鉧潭在西山西”,只用七個字,既點題,又交代了潭的位置,而且與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記》連接了起來。以極簡練的筆墨包蘊豐富的內容,正是柳文的特色。
作者寫潭,先寫潭的形成過程,重點在水與石的兩次搏擊。水是主,石是賓。潭水源于冉水,“奔注”而下,可見水流之急。水流正急,突然碰到了山石,水要“奔”,石要阻,于是兩下“抵”住,這是水石相斗的第一個回合,文勢為之一緊。石因有強大的山作后盾,水從正面“奔”不過去,斗的結果,水失敗了,只好“屈折東流”,文勢也隨之一緩。水“屈折”之后,得到了“顛委勢峻”的有利地形,重新發(fā)動側面進攻,其“蕩擊”比“奔注”時更加兇猛狂暴,它咆哮著,搖撼著,沖擊著,進而咬嚙著山石的邊緣,這是水石相斗的第二個回合,寫來驚心動魄,文勢又突然收緊。石雖堅硬,經(jīng)不住水的無休止的嚙咬,宣告失敗,結果是出現(xiàn)了一個“旁廣而中深”的潭,文勢至此又緩了下來。這一段描寫,張弛相間,層次分明,最后,取得了主動權的水,飛濺起雪白的泡沫,卷起漩渦形的巨大浪花,象是在慶祝自己的最終勝利,然后才恢復常態(tài),徐流而去。這時我們看到了潭的全貌:廣闊近十畝有余的潭水,表面平靜,縱深清澈,周圍有綠樹環(huán)繞,高處有泉水流瀉。其寧靜幽雅,與適才艱苦激烈的搏斗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在寫作手法上,由于作者運用了擬人化的描寫,使無生命的水獲得了生命力,更顯得有聲有色。水之來,不是流而是“奔”,一下就展現(xiàn)了急湍似箭,直瀉千里的氣勢,使下文的“抵”也就愈有力。寫水之蕩擊,不用蝕而用“嚙”,生動地表現(xiàn)出水對準山石,毫不放松的沖激。寫水之去,不用流淌,而是“徐行”,仿佛可見那安詳舒緩的漾漾漫流。這些都顯示出作者錘煉文字的工力。
從發(fā)現(xiàn)潭到居于潭,其間的關鍵是“亟游”。值得注意的是,從州治到西山,要“過湘江,緣染溪”,而鈷鉧潭又在西山之西,在當時交通不發(fā)達的情況下,來游一次并非易事,更何況“亟游”。這說明作者對潭是何等流連喜愛。然而游得再頻繁,也只能早出晚歸,許多時間消耗在路上,難以游得盡興,又不能領略潭上夜景。這時作者未必不在想:“要是在這里能有個住處該多好!”于是,機會來了,正是他的“亟游”,引起了要賣田的潭上居者的注意,認為他是可能的買主,因而上門來求售。
這就透露出了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即“官租私券”對人民的重壓。從下文看,原主所居有臺有檻,說明還不是最底層的窮苦百姓,而今也被沉重的賦稅債務所壓倒,不得不賣田抵償,自己則遷居深山以“緩禍”。這個“緩”字下得極切,引人回味。山里就能安居樂業(yè)了嗎?就可以不交苛捐雜稅,不借高利貸印子錢了嗎?“任是深山最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杜荀鶴《山中寡婦》)。主人也認識到災禍終究是避免不了的,眼下的賣田,只不過求得推遲災禍的來臨而已。作者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態(tài)度順筆敘事,一則避免干擾本文中心;再則更見得這本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不值得特別注意。此處雖不著議論,而當時人民遭受剝削的痛苦,已可見一斑了。
但從作者來講,擁有潭是稱心滿意的,所以立即“樂而如其言”。下面的文章便圍繞著“樂”字展開。買下之后,動手改建。把原有的臺筑得更高,是為了登臺而望,使四野的景色奔來足下;把原有的欄桿修得更長,是為了循檻而行,讓潭上的景色盡收眼底。這兩句寫觀景之樂。而把泉水引到高處,落入潭中,響起淙淙泠泠的水聲,有如美妙的音樂,則是寫聽泉之樂。這還是平時每天可以享受到的。若是中秋時在此賞月,那就更是樂事了。秋天本是澄爽的季節(jié),多水之處,塵埃不起,所以潭上大氣格外清朗,天更高,更藍,月色也更皎潔。像這樣的清景,北方黃土高原的家鄉(xiāng)也好,紅塵撲面的京都長安也好,是根本見不到的。于是,有了這個潭,作者陶然忘情,連故鄉(xiāng)都忘記了!
結語兩句,百轉千折。作者非罪遠貶,本來是“不樂居夷”、“不忘故土”的,現(xiàn)在卻因為得到了這個潭,竟至樂于居夷,忘記故土,充分說明了作者對鈷鉧潭的留戀感情,以及對潭上景色的高度贊美。然而,真正忘記了的東西是不可能說出來的;能夠說出來,恰恰證明沒有忘記。受到政治上的沉重打擊,過著滿腔悲憤又提心吊膽的放逐生活,怎么能“樂”得起來? 怎么能“忘”記得了?所謂“樂”,不過是苦中作樂;所謂“忘”,不過是自欺欺人。這兩句貌似曠達,卻愈顯內心隱痛,令人陶醉的美景,頓時化作了自傷身世的哀音! 這時我們回顧上文,就仿佛感覺到那潭上的景物也處處透出凄清的意味來了!
〔評說〕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再覽《鈷鉧潭》諸記,杳然神游沅湘之上,若將凌虛御風也已,奇矣哉!”
劉大櫆曰:“結處極幽冷之趣,而情甚凄楚。”(姚鼐《古文辭類纂》引)
徐幼錚曰:“結語哀怨之音,反用一‘樂’字托出,在諸記中,尤令人淚隨聲下。”(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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