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張元幹·賀新郎》張元幹
張元幹
寄李伯紀丞相①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云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②。誰伴我,醉中舞③。十年一夢揚州路④。倚高寒、愁生故國⑤,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⑥,遺恨琵琶舊語⑦。謾暗澀、銅華塵土⑧。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⑨。風浩蕩,欲飛舉。
注釋 ①李伯紀:即李綱(1083-1140),字伯紀,福建邵武人,南渡間名相。②鼉(tuó):水生動物,即揚子鱷,又名豬婆龍。鼉鼓,以鼉皮蒙的鼓,其聲洪大。③“誰伴我”二句:出自《晉書·祖逖傳》:祖逖“與司空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蚱鹞??!雹軗P州路:宋王存等撰《元豐九域志》卷五:“淮南路東路……大都督府,揚州廣陵郡?!雹莨蕠褐副唤鸨终贾性貐^。⑥“要斬樓蘭”句:樓蘭,古西域國名,今新疆羅布泊西。漢武帝時,曾派遣使者通大宛,樓蘭當道攻擊漢使,后傅子介設計斬其主。⑦“遺恨”句:唐杜牧《詠懷古跡》:“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贝私枵丫鋈陀H的典故,表達南宋不顧中原失地而屈膝向金求和的遺恨。⑧“謾暗澀”句:指寶劍棄之不用,生了銹,失去了光澤。⑨苕溪:水名,在浙江省北部,流經湖州入太湖。李綱《梁谿全集》卷二一:“余既居梁谿,有田園可樂,又生平愛錢塘湖山之勝,常欲治書室湖上……往來苕、霅間?!?br>
秋山策杖圖 【清】 祁豸圭
上海博物館藏
鑒賞 紹興八年(1138)十二月作者于福州作此詞。當時,宋金議和已成定局,李綱上書反對,遂罷居福建長樂。張元幹素與李綱交往頻繁,都是力主抗金的勇士,屬于同一政治集團。此時的作者雖知任福州,任居閑職,但他的報國之心并未泯滅。得知議和之事后,他痛斥秦檜之流“群羊競語遽如許,欲息兵戈氣甚濃”(《再次前韻即事》),又作此篇《賀新郎》寄李綱,激勵他東山再起,重整朝綱,不要再隱居垂釣。
這首詞歷來被認為是張元幹愛國詞作的杰出代表,格調慷慨激昂、沉郁悲壯。 他也因賦此篇而獲罪,清張宗櫹《詞林紀事》卷一〇云:“仲宗坐送胡邦衡及寄李伯紀詞除名,其品節可知矣?!?br>
上片重在寫景。起句“曳杖危樓去”,作者拄杖登高的形象自現。作者仰望蒼穹,看北斗斜垂天際,月流蘇,水浩渺?!皽娌ā本溆山臒o限延伸到了土地的廣袤,手筆宏闊,描繪出一幅雄渾的畫卷,氣勢恢弘。接著作者筆法陡轉,為讀者展示了三幅畫面,“狂風帶浮云”“野渡無人”“雁落蘆草寒”,皆是寂寞、冷清景象,“掃盡”“不定”“深”等字眼又加重了畫面的凝重色調?!皭潯笔窃~人此刻心情的真實寫照。他極力想停在月光水色的溫情中,無奈舉頭望眼,只有“關河空吊影”,一片凄愴江山。
此時的人間一片寧靜,只有“鳴鼉鼓”般的“鼻息”聲連綿不斷,原來已是夜深?!对娊洝ご笱拧れ`臺》形容鼉鼓聲為“逢逢”,恰似世人的酣睡聲。眾人皆睡我獨醒也意味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單?!罢l伴我”兩句作者引用了祖逖與劉琨“聞雞起舞”的典故,以示作者思念李綱這位堅定抗金的摯友,希望與他并肩救國的心志。
下闋詞人聯系史實,進一步抒發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悲憤?!笆辍本渥髡呋昧颂拼拍痢肚矐选返摹笆暌挥X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十年前,即宋高宗建炎元年,金兵南侵,高宗趙構逃至揚州,后至杭州?!笆辍敝凶髡咝闹兄挥小耙粔簟薄χ骺菇?,收復失地。十年后,宋金議和,宋向金稱臣納貢,簽訂屈辱的協定,至此,抗金成為黃粱一“夢”。想至此,詞人心情更加沉郁,不覺“倚高寒、愁生故國”,“寒”字力透紙背,寫出了時空背景和心靈感受,“愁”字是“寒”的進一步延伸,綿綿之愁只緣故國之憂,作者的一片愛國之心全然展現?!皵貥翘m”句詞人運用了漢代傅子介的典故書寫自己的壯志雄心,同時也是在激勵李綱;接著又引用昭君出塞的故事表達遺恨,宋金議和已成定局,大勢已去,恢復中原更是不能,一揚一抑,波瀾縱橫。“謾暗澀”句作者以物喻人,以物的棄置生銹喻英雄無用武之地,像李綱這樣的賢相也一再被打擊、排擠,朝政黑暗如此,無怪作者憤懣滿腔。
“喚取”二句進一步表明作者的態度?!爸喯伞痹咐畎?,此處指李綱。李綱被罷免后,心情倦怠,遂與張元幹、李彌孫、富直柔等好友“放浪山顛水涯”,“未嘗不自適而后返”(《祭李綱佚文》),留得“谷口榴花解迎客,騎鯨端為謫仙人”(《游東山二詠次李丞相韻》)的美名。作者和他曾一起享有這種生活,但那是出于無奈,而現在,李綱的苕溪隱居生活還可行嗎?“尚許否”流露出作者的商榷口吻,他期待李綱能再次抗金,不被奸佞威嚇,他是在鼓勵李綱,也是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霸僭彀罨蹋信d大運隆”(《李丞相生朝》)可以作為本詞結尾句“風浩蕩,欲飛舉”的注腳,他熱烈地希望李綱能為抗金事業再立功勛,使壯志豪情再次飛揚。全詞語言蒼勁,感情雄壯,切中愛國主題,不失為南渡詞的杰作。(張雅莉)
集評《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蘆川詞》:“元幹以作詞送胡銓除名,此集即冠以是篇,而次以寄李綱一篇,并慷慨悲歌,聲動簡外?!?br>
清·葉申薌:“張元幹仲宗,善詞翰,以送胡邦衡、贈李伯紀兩詞除名,其剛風勁節,人所共仰。”(《本事詞》卷下)
鏈接 大宋平蠻碑。此碑為摩崖石刻,在今廣西桂林市鐵封山鎮南峰西面半山上,皇祐五年(1053)刻石。碑文記述了廣源州蠻儂智高起事的梗概及其被宋將狄青所率官軍鎮伏的經過。其中有“尸甲如山,積于道路”之辭,戰爭之殘酷可見一斑。題額篆書五字,每字徑九寸,正文楷書一千一百余字,每字徑二寸。碑文為余靖所作,主要為狄青歌功頌德,是研究儂智高事件及宋代軍事史、民族關系史的文物資料之一。
賀新郎
張元幹
送胡邦衡待制①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②。底事昆侖傾砥柱③,九地黃流亂注④。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⑤。更南浦⑥,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⑦,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⑧。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⑨。舉大白,聽金縷⑩。
注釋 ①胡邦衡:詳見838頁胡銓簡介。②故宮:汴京的舊宮殿。離黍:即黍離?!对娊洝ね躏L·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后表示故國之思。③昆侖:山名?!渡癞惤洝罚骸袄鲋?,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薄痘茨献印罚骸拔羧展补づc顓項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砥柱:《水經注·河水》:“砥柱,山名也。昔禹治洪水,山陵當水者鑿之,故破山以通河。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見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也?!雹芫诺兀罕榈?。黃流亂注:黃河泛濫,比喻金兵入侵。⑤“天意”兩句:唐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赴闕下》:“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⑥南浦:水名,在今湖北武漢武昌區南三里。泛指送別的水邊。⑦耿:明亮。斜河:銀河斜轉,表示夜深。⑧雁不到:《漢書·蘇武傳》記載雁能傳書。但雁至衡陽(今湖南)即不再南飛,胡銓貶所在新州,雁飛不到。此處借指別后書信難至。⑨“肯兒曹”句:唐韓愈《聽穎師彈琴》:“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眱翰?,晚輩。爾汝,彼此親昵,不拘形跡。⑩大白:大酒杯。金縷:即《金縷曲》,《賀新郎》詞牌之異名。
山水圖 【明】 張復陽 故宮博物院藏
鑒賞 紹興八年(1138),胡銓上書反對議和,請斬主和投降者秦檜、王倫、孫近三人以謝天下,《宋史·胡銓傳》:“書既上,檜以銓狂妄兇悖,鼓眾劫持,詔除名,編管昭州(今廣西平陸縣),仍降詔播告中外。給、舍、臺諫及朝臣多救之者,檜迫于公論,乃以銓監廣州鹽倉。明年,改簽書威武軍判官?!苯B興十二年,諫官羅汝楫劾胡銓飾非橫議,七月初一,胡銓被除名,送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編管。張元幹賦此詞送行,后亦因此詞獲罪。清代馮煦云:“蘆川居士以《賀新郎》一詞送胡澹庵謫新州,致忤賊檜,坐是除名。與揚補之之屢征不起,黃師憲之一官遠徙,同一高節?!?《蒿庵論詞》)
同是“送別”主題,本詞卻與傳統的惜別情傷迥異,滿是黍離之悲,格調蒼涼、雄渾,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和社會氛圍契合。
開篇“夢繞神州路”概括了大的社會背景,將讀者帶入北宋興亡的歷史端口,此時的神州已是滿目瘡痍,回歸只能求諸夢里。惆悵,是作者此時的心情。秋風蕭瑟,他遙望故國,昔日的城池,如今已成金兵的營寨,胡笳連綿,角聲不斷??珊薰蕦m已逝,家國已亡,只能吟一曲黍離挽歌,悲嘆憂傷?!暗资隆比湓~人采用大手筆,博古征今,連用三個比喻,涵蓋了當時的歷史和現實:以昆侖山天柱倒塌比喻北宋王朝大廈的傾覆;以黃河洪水泛濫比喻金兵的猖獗侵略;以狐兔千村比喻中原的蕭條冷落。他對眼前的一切產生了強烈的質問,有著屈原《天問》的求索語氣。
其實,作者知道產生這般結局的緣由,可是現在連朝廷都軟弱無力,不識忠奸,不思進取,他又能如何?也許這一切只能歸結為“天意”。清代陳廷焯評:“‘天意’二字,情見于詞,即悠悠蒼天之意?!?《白雨齋詞話》卷六)他進而用杜甫的詩句“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抒寫亂世中的憂憤情懷,“悲”字內涵豐富,悲友、悲世、悲己……同在福州,胡公是自己的知音,他卻因謫貶即將遠離。江淹送別友人時留下了“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別賦》)的千古絕唱,而今作者要南浦送君,默默承受這凄凄慘慘的別情。此時作者已是郁塞滿胸,“天意”二句,正如清張德瀛所云:“皆所謂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者?!?《詞徵》卷一)
過片是江畔話別,已是初秋,殘暑猶存,風吹柳樹,生起點點涼意。夜色已深,只有寥落星月,如縷浮云。“疏星淡月”兩句與唐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省試騏驥長鳴》)、蘇東坡的“金波淡,玉繩低轉”(《洞仙歌》)情調很相似,張元幹于悲憤激昂之際,忽拈得此二句,足見其感情深摯,如以“閑筆”視之,不加品酌,便難得深味。
“萬里江山知何處”一句作者筆鋒陡轉,陷入山河之痛,照應前面的“黍離”之悲,心情剛平淡,又轉而凄愴,跳躍迅速?!盎厥住倍涫窃O想別后的情景,高山流水之音從此難覓,鴻雁傳書無所致之,孤單與失望力透紙背。“目盡青天”極筆寫作者的佇足、眺望,“懷今古”三字將家國社會、宇宙人生全部涵蓋,想說的太多,又不能“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唐韓愈《聽穎師彈琴》)。于是作者最終選擇的方式是“舉大白,聽金縷”,用杯酒澆胸中壘塊,用曲詞續綿綿心聲。本詞與《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如同姊妹篇,寫得氣勢如虹,激越昂揚,既有友情傷懷,又有黍離之痛,深化了愛國主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這兩首詞“慷慨悲涼,數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一語中的。(張雅莉)
集評 清·陳芝光:“鄂字書成壯氣存,臨安何處望中原。蘆川亦有英雄語,禾黍西風鼓角喧?!?《南宋雜事詩》)
清·張德瀛:“詞有與風詩意義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鉅制多寓微旨……張仲宗‘夢繞神州’,雨雪思攜手也?!?《詞徵》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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