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詩人
——屈原
古今沒有第二個詩人像屈原那樣曾經被人民熱愛的。我說“曾經”,因為今天過著端午節的中國人民,知道屈原這樣一個人的實在太少,而知道《離騷》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這并不妨礙屈原是一個人民的詩人。我們也不否認端午這個節日,遠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經存在,而它變成屈原的紀念日,又遠在屈原死去以后。也許正因如此,才足以證明屈原是一個真正的人民詩人。唯其端午是一個古老的節日,“和中國人民同樣的古老”,足見它和中國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離,唯其中國人民愿意把他們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轉讓給屈原,足見屈原的人格,在他們生活中,起著如何重大的作用。也唯其遠在屈原死后,中國人民還要把他的名字,嵌進一個原來與他無關的節日里,才足見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過去屈原是與人民結合著的,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
是什么使得屈原成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說來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卻不是一個貴族。戰國是一個封建階級大大混亂的時期,在這混亂中,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早被打落下來,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所以,官爵盡管很高,生活盡管和王公們很貼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樣,是在王公們腳下被踐踏著的一個。這樣,首先在身分上,屈原便是屬于廣大人民群眾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的形式,是人民的藝術形式,“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雖則它可能是在宮廷中演出的。至于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顯,而為歷來多數的評論家所公認了。
第三,在內容上,《離騷》“怨恨懷王,譏刺椒蘭”,無情的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嚴正的宣判了他們的罪狀,這對于當時那在水深火熱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興奮。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憤怒,《離騷》的成功不僅是藝術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過了藝術的成功,因為人民是最富于正義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對于當時那在暴風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斃的楚國人民,屈原的《離騷》喚醒了他們的反抗情緒,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的邊沿,只等秦國的大軍一來,就用那潰退和叛變的方式,來向他們萬惡的統治者,實行報復性的反擊(楚亡于農民革命,不亡于秦兵,而楚國農民的革命性的優良傳統,在此后陳勝吳廣對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現得尤其清楚)。歷史決定了暴風雨的時代必然要來到,屈原一再的給這時代執行了“催生”的任務,屈原的言,行,無一不是與人民相配合的,雖則也許是不自覺的。有人說他的死是“匹夫匹婦自經于溝壑”,對極了,匹夫匹婦的作風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嗎?
以上各條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為真正的人民詩人。盡管陶淵明歌頌過農村,農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頌過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為他們既不屬于人民,也不是為著人民的。杜甫是真心為著人民的,然而人民聽不懂他的話。屈原雖沒寫人民的生活,訴人民的痛苦,然而實質的等于領導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報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
【導讀】
聞一多對屈原的偏愛
聞一多把屈原定為“人民的詩人”,甚至是“唯一”的,其理由如下:
第一,“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卻不是一個貴族。……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但是,這與《史記》的記載明顯不符。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的形式,是人民的藝術形式”。但這種論斷可能過于絕對,當時的楚國人民真的能聽懂其詩中的表達嗎?
第三,“在內容上,《離騷》……無情地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對于當時那在水深火熱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個安慰”,倘用此標準評斷,那“人民的詩人”的隊伍勢必要擴大。
第四,其結尾對陶淵明、李白的貶低,可能難以服眾。試想,民間喜歡李白的,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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