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致楊霽云》原文與賞析
霽云先生:
十七日信收到。那兩篇講演,我決計不要它,因為離實際太遠。大約記者不甚懂我的話,而且意見也不同,所以我以為要緊的,他卻不記或者當作笑話?!陡锩膶W……》則有幾句簡直和我的話相反,更其要不得了。這兩個題目,確是緊要,我還想改作一遍。
《關于紅的笑》我手頭有,今寄奉,似乎不必重抄,只要用印本付排就好了,這種口角文字,犯不上為它費工夫。但這次重看了一遍,覺得這位鶴西先生,真也太不光明磊落。
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因為防不勝防。例如紹伯之流,我至今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為了防后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后,格外費力。身體不好,倒是年齡關系,和他們不相干,不過我有時確也憤慨,覺得枉費許多氣力,用在正經事上,成績可以好得多。
中國鄉村和小城市,現在恐無可去之處,我還是喜歡北京,單是那一個圖書館,就可以給我許多便利。但這也只是一個夢想,安分守己如馮友蘭,且要被逮,可以推知其它了。所以暫時大約也不能移動。
先生前信說回家要略遲; 我的序擬于二十四為止寄出,想來是來得及的罷。
專此布達,即請
旅安。
迅 上十二月十八日
【析】 1934年,楊霽云在收集整理魯迅集外佚文印行《集外集》時,欲將魯迅1932年在北京所作的五次講演收入集內。上封信,魯迅已將還存有記錄的兩篇寄給了楊霽云,而這封信,魯迅經過考慮,“決計不要它”了,原因在于,這兩篇記錄稿與魯迅講演的實際相去甚遠,不是該記的未記,或被當作笑話,就是將魯迅的意思理解到相反的方面去,這就“更其要不得了”。然而,這兩篇講演的論題,即 《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魯迅以為對于當時的文壇“確是緊要”的,不可就此放棄,“還想改作一遍”。這一刪削與改作的決定,充分體現了魯迅的嚴謹與認真。
作為一名文化戰線上的英勇戰士,魯迅從來都注意把主要進攻力量對準主要敵手,而不隨意消耗自己的戰斗力。因此,魯迅在寄上鶴西先生的 《關于紅的笑》一文時,囑咐楊霽云: “不必重抄,只要用印本付排就好了,這種口角文字,犯不上為它費工夫?!睂τ邡Q西先生的不光明磊落,嗤之以鼻足矣。
在信中,魯迅深刻地指出:“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敵人來自正面,顯而易見,戰斗者對他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而所謂“戰友”則來自身后,戰斗者往往對此毫無戒備,因而“防不勝防”。這是魯迅多年來在困難環境下進行戰斗的深有感觸的總結,表達了魯迅內心對自己陣營內部搞宗派、鬧分裂的不團結現象的切膚之痛。魯迅一貫主張同一陣營的戰友緊密團結,把斗爭的矛頭毫無偏差地對準窮兇極惡的敵人。然而當時左翼陣營出現的一些現象,令魯迅感到憂慮和不滿。1934年8月間,因魯迅的 《答曹聚仁先生的信》 與楊邨人的 《赤區歸來記》同時發表在《社會月報》第一卷第三期上,田漢不仔細研究具體情況,就匆匆化名紹伯,在《大晚報》副刊《火炬》上發表《調和》一文,指責魯迅“替楊邨人氏打開場鑼鼓”,諷刺魯迅與叛徒搞調和。魯迅對此事極為反感,同是左聯成員,同是一個陣營的戰友,卻從背后刺來一刀,使魯迅“至今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類似這樣的情況,左翼陣營內部還時有發生,所以當時的魯迅在與敵人戰斗時情形極為艱難、復雜:“為了防后方”、“就得橫站”,而這樣的結果,一是“不能正對敵人”,向敵人進攻就不能更直接,更有力;二是這樣“瞻前顧后,格外費力”,對敵人攻擊的力量就不能更集中更猛烈。特別在“安分守己如馮友蘭,且要被逮”的恐怖形勢下,外敵兇殘,內部再生爭斗,豈不更糟?若把這些氣力“用在正經事上,成績可以好得多?!睘榇?,魯迅深感憤慨,深感痛惜。這種現象出在三十年代斗爭形勢錯綜復雜的中國,發生在幾次受到“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統治和影響下的進步文化陣營內,是并不奇怪的,但應該引起深刻的注意和教訓。魯迅的憤慨,正是宏亮的警鐘。
這封信,表現了魯迅的嚴謹和深刻,道出了魯迅對敵斗爭的困難境況,表明了魯迅始終將進攻的火力集中、準確地瞄準主要敵人的主張。既有形象而又生動的描述,如“為了防后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后”,更有精辟獨到的分析和總結,如:“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友’。” 短短的一封信,蘊藏著豐富、深刻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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