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清文·袁枚·黃生借書說
黃生允修借書,隨園主人① 授以書而告之曰:書非借不能讀也。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②,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③,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
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④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若業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
予幼好書,家貧難致。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其切如是。故有所覽,輒省記。通籍⑤后,俸去書來,落落⑥大滿,素蟫⑦灰絲,時蒙卷軸⑧,然后嘆借者之用心專,而少時之歲月為可惜也。
今黃生貧類予,其借書亦類予。惟予之公書與張氏之吝書,若不相類。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必專,而其歸書也必速。為一說,使與書俱。
〔注〕① 隨園主人:作者自稱。作者于乾隆十三年(1752)購得江寧織造隋赫德之舊“隋織造園”,改治為隨園。同年辭官后一直于此隱居。隨園位于江寧(今江蘇南京)小倉山。② 七略:書目名。漢成帝命劉向、劉歆父子先后校錄群書,編輯宮廷藏書,分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七部,總稱“七略”,現已佚亡。班固撰《漢書·藝文志》圖書分類,即基本上以七略為依據。四庫:指經史子集四部內府藏書。唐玄宗于開元年間收集圖籍,“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史、子、集四庫”。見《新唐書·藝文志》。③ 汗牛塞屋:即汗牛充棟,極言書籍之多。語本柳宗元《陸文通先生墓志》:“其為書,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币庵^書籍塞滿屋子,牛馬運載時累得出汗。④ 非夫(fú 扶)人之物:不是自己的東西。夫,語助詞。⑤ 通籍:指做官。作者于乾隆四年(1739)中進士,入翰林院。籍,二尺長的竹片,上寫姓名、年齡、身份等,掛在宮門口,以便進出宮門時查對。通籍是說記名于竹片上,可以出入宮門。后用以指初做官。⑥ 落落:多貌?!逗鬂h書·馮衍傳·自論》:“馮子以為夫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⑦ 素蟫(tán 談):蛀蝕書籍的蠹魚,以其為銀白色,故曰“素”。⑧ 卷軸:指書卷。古代文籍裝軸卷藏。
這篇散文體裁頗別致。標題表明它是“說”體。“說”體在唐宋以后多屬一種具有說明性與解說性的理論文章,不過較之嚴謹的“論”又有其自由靈活的特點,往往類乎雜感,故又可稱為“雜說”。此文前兩段意解說“書非借不能讀也”的論旨,自然屬于“說”體;但是它與一般的“說”體相比,則有其出格或曰新穎之處。因為文章后兩段在“說”的基礎上,又通過作者個人親身經歷的述說以及同黃生“類”與“不類”、“幸”與“不幸”的兩相比較,進而勸勉黃生“讀書也必?!?,抒發作者對黃生的真摯赤誠的感情;從內容與寫法來看,又近乎古代的“君子贈人以言”與“致敬愛、陳忠告之誼”(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論“贈序類”語)的“贈序”體。這種熔“說”與“贈序”于一爐的寫法,顯然是袁枚對傳統“說”體的一種大膽創造革新,是其所謂“我亦自立者,愛獨不愛同”(《題葉花南庶子空山獨立小影》)的主獨創的美學思想的體現。
文章是從“黃生允修借書”這一生活小事引發的,但文中所解說的“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卻慧眼獨具,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借書與讀書的密切關系,使人讀后即能產生共鳴,感到信服。黃生當為作者的得意學生。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三曾引證黃允修“無詩轉為讀書忙”的詩句,并譽之為“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梢娝麑S生的器重與喜愛。正因為愛得深,才對其成長倍加關心。于慨然借書即“授以書”給黃生之際,又誨人不倦地為之解說“書非借不能讀也”與“讀書也必專”的道理,盡其為師者“傳道”之職責。但作者并非如冬烘先生那樣正襟危坐、古板正經地空談一套高頭講章。作者在正面提出“書非借不能讀也”的道理之后,接著以“子不聞藏書者乎”之問一轉折,以藏書者之不能讀書的角度入手,側重于反面說明“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顯得匠心獨運。作者所舉之富于七略、四庫之書的天子,與藏有汗牛塞屋之書的富貴人,其讀書客觀條件之優越可謂無以復加,但作者連用“然天子讀書者有幾”,“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兩個十分有力的反問句式,將這有書反不能讀的普遍的社會現象暴露無遺。天子與富貴人尚且如此,其他靠祖輩與父輩所積累而被子孫輩拋棄藏書的現象就更不用說了。作者筆鋒順手一勾,則將有書而反不能讀者網羅殆盡。這一段寫得文氣暢達,又抑揚頓挫。
作者始則從反面向黃生解說“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繼則從側面再加烘托。第二段云“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就是以物非己有往往格外珍惜的一般道理,進一步強調書非己有則格外珍愛的個別道理。這一段作者構想出“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者與“若業為吾所有”者兩種人物的言行作對比描敘,雖旨在說理,卻顯得生動而有情趣。描敘前者選取了“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的動作細節,逼真地顯示出其惟恐強假之物被人討還的戀戀不舍之情態,甚為細致傳神;此外,又寫其“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的感嘆,亦反映出對強假之物不忍歸還的真切口吻。描敘后者的行為是“必高束焉,庋藏焉”,概括得十分準確貼切,令人有似曾相識之感;寫其“姑俟異日觀”的敷衍搪塞之詞,亦頗為深刻真切,又令人有似曾相聞之感。這段所說的物實包括書在內。既然物因有強假與為我所有的不同而人的態度迥然相異,一重視,一輕視,則書亦不例外。這里采用的是演繹推理法。
前半部分對“書非借不能讀”之意的解說任務業已完成。在此基礎上,作者出于對黃生愛護關心的師生情誼,又進而采用贈序體寫法,“陳忠告”于得意門生,勸勉其借了書后則“讀書也必專”。為了深入打動黃生之心,作者乃以個人親身經歷循循誘導,充滿真情,這一點與明初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頗相類。宋濂于開篇曾自述云:“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其中寫宋濂年輕時借書抄書,刻苦求學之艱苦情狀甚是感人。第三段前半部分與之不無精神相通之處。袁枚亦自述“予幼好書,家貧難致”,亦曾四處借書。但與宋濂不同的是此處偏于強調借書之難(“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寫求借不得之遺憾、焦慮(“歸而形諸夢”);重在突出自己當年“不幸而遇張”,借書甚難。其真諦是反襯黃生今日“幸而遇予”,借書甚易,暗寓其勸勉黃生應專心讀書,珍惜這大好機遇之意。第三段后半又轉寫自己通籍后,雖已有足夠的俸祿購買來大量藏書,卻任“素蟫灰絲,時蒙卷軸”,不復似少時之歲月那樣好書勤學,那樣“用心?!币?。這既與第一段的道理相印證,又是繼續暗里勸勉黃生要珍惜借書讀的機會,因為只有在此階段才能“用心?!倍兴茫依蠋煴旧砭褪且粋€例證。繼此段以真情實意打動了黃生好學之心以后,作者趁熱打鐵,又直接“陳忠告”之言。第四段乃以黃生與自己相“類”與“不相類”、自己少年之“不幸”與黃生今日之“幸”相比較,明確揭示“讀書也必?!敝?,并表達其希望黃生“歸書也必速”之意。作者早年與黃生今日相類有二,一是“家貧難致”書,二是“借書”讀。作者與黃生不相類的是,作者早年借書遇到的是“吝書”的張氏,借而不得;而黃生今日借書遇到的是“公書”的作者,借而可得。這就是作者早年之不幸與黃生今日之幸,黃生對此應該心里有數;但作者不正面說出此意,而用問句出之:“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生固幸而遇予乎?”文氣顯得委婉,語意亦不張狂。文章最后和盤托出勸勉忠告之言亦顯得水到渠成:“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必專,而其歸書也必速?!辈还钾摾蠋熛M约撼刹牡摹敖钑敝?。袁枚以獎掖后學為己任,即使借書給學生,亦要“為一說,使與書俱”,其對后學之進步亦可謂關心備至了。
這篇文章所要“說”的道理并不深奧,但作者卻能正說、反說、側面說,以及明說、暗說,角度多變,波瀾起伏,抑揚頓挫,搖曳生姿,使人讀來興味盎然,毫不乏味。作者不僅注意以理服人,更重在以情感人,特別是以個人親身經歷勸勉后學,推出論旨,其意也真,其情也殷,使人讀后為之折服。全文結構上特別注重對比手法的運用,如以昔日張氏之“吝書”與今日自己之“公書”對比,以黃生今日之“幸”與自己早年之“不幸”對比,又以自身的早年借書與通籍后藏書甚多但前后讀書態度不同對比,在層層對比之中說明論旨。而文風的惟情所適,率性而發,娓娓而談,明白輕快,亦值得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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