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中·最高樓》原文賞析
次韻答張縣尹
江風遠,吹縐翠羅漪。山繞似重圍。連延花枝香成陣,坡陀壟畝綠如畦。個中間,吾受者,一廛兮。君不見、花間偏愛月,又不見、山陰偏喜雪。搴杜若,載辛夷。東籬日落悠然坐,舞雩春暖詠而歸。此何人,千萬古,一天機。
張縣尹即張受益(古齋),他是作者舊在京師時的同僚,此時正任章丘縣尹。作者與他志同道合,情意甚篤,寫了許多唱酬的詩詞。這里所選,乃其《最高樓·次韻答張縣尹》四詞中的第三首(張氏原詞已佚)。其時作者年歲已老(其第二首云“吾耄矣”),心境更偏向于恬淡寧靜。此詞即抒寫他“愛月”、“喜雪”、歸隱自然之樂趣。
詞從江風吹動山林的綠樹茂葉寫起:“江風遠,吹縐翠羅漪?!边h處的江風吹來,山上那密密重重的翠羅似的綠葉,頓時掀起了一層層綠浪。這里有“水”(這是從遠處“借景”來的)又有“山”(這又是在下幾句中“補充交代”出的),有“風”又有“浪”(觀其“吹縐”與“漪”字可知),煞是生動形象。特別是其中“吹縐翠羅漪”五字,尤為新奇飛動。試想:把那山林茂葉喻作翠色的絲羅叢,就已相當美觀;而再把風吹林葉比擬為“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馮延巳《謁金門》),這就更加顯示出作者豐富的想象和巧妙的用筆。端坐于此江風吹拂、林濤作響的環境中,詞人又放目四望,但見“山繞似重圍”,自己所居住的“賦詩之臺”與“含暉之亭”(見《水龍吟》詞賞析),正被群山所懷抱;而平眺四野,又聞見“連延(連續不斷之貌)花枝香成陣,坡陀壟畝綠如畦(綠色連成一大片)”。充滿了花香,充滿了綠色,充滿了無限山光野趣,真是一個隱居幽棲的絕好去處!所以接下便曰:“個中間,吾受者,一廛兮?!薄耙烩堋保觥睹献印る墓贰霸甘芤烩芏鵀槊ァ?,意指一夫所居之地。三句合起來講便是:在這萬山合抱、綠野連亙的“廣闊天地”中,我“領受”它的,便是一方筑室之地。以上主要描繪了作者隱居的自然環境;而寫優美之景的同時,寫出了自己熱愛山林、向往“隱逸”的無窮樂趣。
下片轉而直接抒情。當然,這種抒情仍是緊密結合寫景來完成的。它先以兩個“(君)不見”起興,抒寫了自己平生的志趣與愛好。其一是說自己平生最愛“花間賞月”,這當然是一種高雅不俗的嗜好。尤其是它把“花間”與“明月”結合在一起寫,就很使人聯想到李白“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春夜宴桃李園序》)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的情景,端的是一種“高人雅士”的情懷,而非一般花間派詞人那種“花間月下”、“倚紅偎翠”的興致。其二是說自己平生又最愛“山陰觀雪”、“雪夜訪友”。這里,詞人用了一句“山陰偏喜雪”,語含雙層涵意。一言自己喜歡游山玩水,遍訪山水名勝,乃用晉人王獻之“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之意;二言自己與張古齋志趣相投,經常同游山林,一個“雪”字就使人們聯想到王徽之“雪夜訪戴”(地點亦在山陰)的故事。所以這兩句合起來講,既表現了自身的“隱逸”情志,又綰合著與張氏的“志同道合”;再加之句前兩用“(君)不見”,更使我們了解到他們之間的共同嗜好。接下來,詞人又具體地描繪了他的“隱逸”生涯:“搴杜若,載辛夷。東籬日落悠然坐,舞雩春暖詠而歸?!贝怂木渲泄渤霈F了三個古人的身影:一是志行高潔的屈原,其《九歌》中有云:“搴汀洲兮杜若”,“辛夷車兮結桂旗”(杜若、辛夷,皆為香草、香木之屬);二是自甘淡泊的陶淵明,他有詩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三是那位“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視富貴如浮云”的孔子,他曾贊同學生曾皙的志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舞雩,古代求雨祭天,設壇命女巫為舞,謂舞雩。雩者,求雨祭祀也。)借用這三個典故,詞人就言明了自己仿效先賢、陶然山水的高雅情懷。他那時而采香草,時而賞黃菊,時而靜觀,時而高歌的隱士面目,便栩栩如生地活畫了出來。而對于這位“只要疏閑”(《木蘭花慢》)、“追泉石之樂”(《念奴嬌》)的詞人而言,能達到這樣的生活目標,人生亦已足矣。故而結尾三句即表明“自我滿足”的快意與自負:“此何人,千萬古,一天機?!薄疤鞕C”,本指天之“機密”或自然之“機密”;這里借言人生(樂趣)之“機密”。意謂:千古以來,人生樂趣之奧秘,能有幾人領悟與明曉?其“言外音”即是:只有你我等少數幾人,在此花香日暖、風清月白的晨夕,始能真正享受那人生的天趣!
劉敏中在給張養浩的《江湖長短句》作序時說過,詞“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東坡蘇氏;辛稼軒次之”。他所欣賞于張養浩詞的,又是其中所寫的“三湘五湖、晴陰明晦之態”,“千巖萬壑、競秀爭流之態”,以及“羈旅之情、觀游之興、懷賢吊古之感”。從這些話看,劉氏一向服膺蘇辛詞風,并以狀寫山林野趣與“觀游之興”作為自己寫詞的主要興趣。所以他在四首《最高樓·次韻答張縣尹》詞中,反反復復地抒寫了他“踏探梅溪畔月”、“掃煮茶枝上雪”的“雅趣”,和那“嘆人生,塵土事,漫芬機”的看破紅塵的思想。此類詞作,其意境大致可用他自己詞中的兩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情放曠,境清夷”——“放曠”的情志,以“清夷”(這里可理解為清疏平易)的詞境出之。這首詞的基本風貌正是如此??此鼘懢叭绠?,看它信手用典,看它一氣旋折,看它舒卷自如;其中亦可見出與稼軒隱居江西農村時所作詞篇的某些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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