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鴻門宴
司馬遷
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行,略定秦地。至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1)。又聞沛公已破咸陽(2)。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于戲西(3)。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4)。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 “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5)。”項羽大怒,曰: “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6)! ” 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 沛公兵十萬,在霸上(7)。范增說項羽曰: “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8)。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9)。急擊勿失! ”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10)。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11)! ”張良曰: “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12)。”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 “為之奈何?”張良曰: “誰為大王為此計者?” 曰: “鯫生說我曰‘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13)。”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14)?”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 “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15)。”沛公曰: “君安與項伯有故(16)?”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17)。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18)。”沛公曰: “孰與君少長(19)?” 良曰: “長于臣。”沛公曰: “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20)。”張良出,要項伯(21)。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 “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22)。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23)。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24)。”項伯許諾,謂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25)! ”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 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26)。”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 “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27)。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28)。”項王曰: “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 張良西向侍(29)。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30)。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 “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31)。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32)!”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33)。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34)。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 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 “此迫矣! 臣請入,與之同命(35)!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36)。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37)。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38)?”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39)。”項王曰:“壯士! 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40)。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41)! ”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42)。項王曰:“壯士! 能復飲乎?”樊噲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43)。懷王與諸將約曰: ‘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44)! ”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45),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46)。沛公曰: “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 ”樊噲曰: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47)。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48)!”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49)。良問曰: “大王來何操(50)?”曰: “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51)。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52)。”張良曰: “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53)。沛公謂張良曰: “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 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54)。”項王曰:“沛公安在?” 良曰: “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55)。”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 “唉! 豎子不足與謀(56)!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注釋〕(1)行: 繼續進軍。略: 奪取。定: 平定。函谷關: 在今河南省靈寶縣西南。(2)沛公: 即劉邦。咸陽: 秦王朝國都。(3)戲西:戲水之西。戲水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4)軍: 作動詞用,駐軍。霸上: 亦作“灞上” ,即灞河西白鹿原,在今陜西長安縣東。(5)左司馬: 司馬,掌軍政之官,此稱左司馬,時沛公的屬官當有右司馬。王:這里用作動詞,稱王。關中: 秦的心臟地區,因四周有關,故稱關中。子嬰:秦朝的最后一個王,秦二世的侄子。公元前206年,劉邦入關,子嬰出降,秦亡。(6)旦日: 明日。饗: 以酒食犒賞。(7)新豐: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本是秦的驪邑,劉邦稱帝后,改名新豐。鴻門:山坡名,在新豐東十七里,后名項王營。(8)范增: 項羽的主要謀臣。山東: 戰國時泛稱六國之地為山東,因六國在崤山函谷關以東。幸: 古代稱受君主的親近、寵愛叫“幸”。(9)望其氣: 這是迷信說法。秦漢時的方士,多自稱有望氣之術,說望云氣就可測知吉兇。皆為龍虎,成五彩:即所謂的“真龍氣”。(10)左尹: 官名,令尹之佐。項伯: 名纏字伯。張良:劉邦的主要謀士,劉邦稱帝后,封張良為留侯。(11)具告以事:即“以事具告”。毋從俱死: 不要跟著(劉邦)一道去送死。(12)臣:舊時謙稱。為韓王送沛公:項梁立楚懷王后,張良勸說項梁立韓王成,張良為申徒(即司徒)。后良引兵從沛公,西向進入武關。這是張良自述往事,說明他和劉邦的關系。事見《史記·留侯世家》。亡去: 逃去。語(yu): 告知。(13)鯫(zou)生: 意為淺陋無知的小人。鯫:雜小魚名,喻小人。章炳麟《新方言·釋言》: “古人凡言短小,義兼愚陋。高祖罵人,一曰‘鯫魚’,二曰‘豎儒’,三曰‘腐儒’,皆同意。”距: 通“拒” ,把守。內: 同“納”。(14)當:抵擋。(15)背:違反,背叛。(16)故: 舊交誼。(17)臣活之: 我救了他(項伯)的命。活: 動詞,使動用法。(18)幸: 蒙。(19)孰:其,誰。少長: 年歲大小。(20)兄事之: 以侍奉兄長之禮來侍奉他。(21)要: 同“邀” 。(22)奉:捧。卮(zhi):酒器。為壽: 祝其健康長壽。古代進酒于尊長之前而致祝詞,叫上壽,即為壽。毫: 細毛。秋毫:獸類新秋更生之毛,喻微細。籍吏民: 登記官吏人民于簿籍上,即造好吏民清冊。將軍:指項羽。(23)備:防范。非常: 意外變故。(24)倍德: 忘恩負義。倍:背,負。(25)蚤: 同“早”。謝項王: 向項王謝罪。(26)善遇之:好好地對待他。(27)從百余騎:帶著一百多人。從: 隨從。騎:一人一馬。河北: 泛指黃河以北。下句 “河南” ,亦泛指黃河以南。不自意: 自己沒料到。(28)有郤: 有裂痕,比喻關系不好。(29)東向坐:古代在室內以坐西邊面向東為尊。亞父: 是僅次于父親的意思,這是對范增的尊稱。侍: 侍候,陪從。(30)目: 以目示意。玉玦(jue ): 環形有缺口的玉,古人借喻決心或斷絕。(31)項莊: 項羽堂弟。不忍:不忍心,心腸軟弱。若: 你。(32)不者: 否則,不然的話。不:同 “否” 。若屬: 你們。(33)翼蔽: 象鳥用翅膀那樣遮蔽、掩護。(34)樊噲(kuai ): 沛人,與劉邦一同起義,屢立戰功。(35)與之同命: 跟他(指項羽)拚命。(36)交戟: 持戟交叉。戟: 古兵器。(37)披帷: 揭開帷帳。瞋(chin )目: 張大眼睛,表示憤怒。頭發上指,目眥(zi )盡裂:頭發向上豎起,眼眶都要裂開了,形容極端憤怒。(38)跽(ji ):半跪。客何為者: 來客是干什么的? (39)參乘: 即驂乘,古人車右陪乘的人,指近侍警衛。(40)斗卮: 一大杯。斗: 大酒器。(41)彘(zhi)肩: 整條豬腿。(42)覆其盾于地: 把他的盾牌反合在地上。加彘肩上:把豬腿安放在反合的盾牌上。啗(dan): 同“啖” ,吃。(43)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殺人多得不能全數,加刑于人唯恐不重。舉:全。勝:盡,引申有“極” 的意思。(44)細說: 小人的話。續:繼承者。不取:不采取(亡秦的老路)。(45)如廁: 上廁所。如: 往。(46)都尉: 武官。陳平: 當時是項羽部隊中的都尉,第二年即離楚歸漢,成為劉邦的主要謀士。(47)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干大事的不計較細枝末節,行大禮的不講究瑣細的謙讓。(48)人方為刀俎(zu),我為魚肉:人家正做刀和砧板,我們正做魚和肉。俎: 切肉的砧板。(49)留謝:留下(向項王)辭謝。(50)操: 執持,攜帶。(51)璧: 玉器,圓形,中有小孔。玉斗: 玉制的酒器。(52)會其怒: 適逢他們憤怒。(53)置車騎:放棄車馬。置: 拋棄。夏侯嬰: 沛人,劉邦好友,從劉邦起義,后因功封汝陰侯。靳強: 曲沃人,從劉邦擊項羽,因功封汾陽侯。紀信:劉邦部將,后項羽圍劉邦于滎陽,紀信假裝劉邦誑楚軍,劉邦因而得脫,紀信則被項羽燒死。步走: 徒步逃跑。走: 逃。酈山:即驪山,在鴻門西。道芷陽,間行: 取道芷陽,抄近路走。芷陽:在今陜西省長安縣東白鹿原霸川上的西阪。(54)間至軍中: 由小路到軍中。不勝:禁不起。桮杓: 同“杯勺”,酒器,這里作為酒的代稱。足下: 古代對人的敬稱,這里指項羽。大將軍:指范增。(55)督過: 責備。(56)豎子: 小子,庸人。
〔鑒賞〕《鴻門宴》是《史記·項羽本紀》的一個片斷,其中涉及到的許多人物,各各閃耀著個性的光芒。在這里,同是封建軍事集團的領袖,項羽和劉邦就各具風貌,神態迥異;作為兩個對立營壘的謀士,范增和張良的機謀策略,也各有千秋。至于“勇士”樊噲頭發上指,目眥盡裂的憤怒形色,飲酒食肉時的粗獷舉止,以及責備項羽時既氣勢逼人而又暗藏機巧,更以極大的鮮明性展示了他的特有性格。
作為歷史著作,無論寫人敘事,都必須言之有據,信而有征,決不允許象文學創作那樣憑空虛構。《史記》的寫作是嚴格按照這一要求的。誠如班固所說,它“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漢書·司馬遷傳贊》)那么,司馬遷又怎能在《鴻門宴》等篇章中,把人物的個性敘寫和塑造得這樣成功呢?這里當然有著生活的原因。社會生活本來是最生動、最豐富、最基本的文學藝術原料的礦藏,在實踐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本來就顯示著千差萬別的個性,而司馬遷又能在樸素唯物主義指導下,“鳩集國史,采訪家人” (劉知幾《史通·六家篇》)。一方面“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一方面“網羅天下放失舊聞” ,根據總結“歷代成敗興亡之理”的要求,對紛紜雜亂的資料和傳聞加以精心研究,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從而抓住了各種歷史人物的個性特點。除此以外,《鴻門宴》等篇章的人物刻畫之所以各具風姿,栩栩如生,也是和司馬遷的卓越藝術才能分不開的。
司馬遷善于抓住關鍵性的歷史事件,在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中刻畫人物。“鴻門宴”發生以前,項羽曾經在新安城南“擊阬秦卒二十余萬人” ,派當陽君等統兵猛擊函谷關。事后數日,又 “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這些事件的規模和場面,都比“鴻門宴” 大得多; 但從斗爭的總形勢上考察,“鴻門宴” 既是劉、項從盟友轉為敵手的開始,也是項羽從勝利走向敗亡的轉折。正因為如此,一場觥籌交錯的宴會,實際上比千軍萬馬的廝殺更為尖銳復雜、驚心動魄,因而更加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正因為如此,司馬遷敘述“西屠咸陽”等事件,不過寥寥數筆,而“鴻門宴” 卻花上了一千五百多字。
“鴻門宴”是一場斗智謀、耍權術的政治搏斗。在這場搏斗中,敵對陣營中的智囊人物張良和范增得到了細致的刻畫,顯示了各自的性格特點。應該說,張良和范增都是十分機智的,他們都看到了劉、項之爭的性質、趨勢和可能出現的后果。但是他們機智的表現卻又各有其內容和形式。張良的才能是在使劉邦集團化被動為主動的過程中顯示出來的。由于兵力懸殊,他在得知項氏集團準備即日進擊的急迫形勢下,為劉邦定下了賴帳并叫屈的計策。考慮到項羽喜歡沽名釣譽的特點及其“亞父”的老謀深算,他一方面親自跟隨劉邦冒著風險前往鴻門,一方面為了以防萬一,帶去了勇士樊噲等精干的百余騎,作了種種臨機應變的準備。結果如愿以償,在千鈞一發之際,力挽狂瀾,轉危為安。范增的深謀遠慮則更多地表現在事先定策,席間暗算和事后斷言等方面。他一眼看出“好酒及色”的劉邦入關以后“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所以就竭力慫恿項羽“急擊勿失” 。在“鴻門宴”上,他以玉玦暗示無效,立即意識到項羽已改變初衷,為了達到消滅劉邦的目的,隨即指派項莊“入壽”舞劍,圖謀擊殺劉邦。劉邦脫險以后,他深感良機已失,失敗的端倪已經表露,所以激憤地斷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在 “鴻門宴” 這場尖銳復雜的智斗中,張良全局在胸、從容沉著的特點以及范增驕狂浮躁、心地狹窄的缺點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項伯夜見張良時,已值決斗前夕,兩軍距離只有四十里,劉邦的兵力只及項羽的四分之一。在這晴天霹靂面前,張良卻鎮靜自若,“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云云,表面上似乎只是要說明自己的身分和態度,實際上卻是向項伯發起的思想攻勢。項伯是講究“義” 的,他連夜通風報信,就是報答救命之恩的“義舉” ,張良用“義”來打通項伯,無疑是一帖靈丹妙藥。接著張良去見劉邦,張良當時對劉邦是不滿意的,因為象“距關,毋內諸侯” 這樣關系到全局成敗的大事,劉邦竟未和他商量。所以在劉邦驚慌失措,連聲問計的當兒,張良卻出其不意地發出了“誰為大王為此計者”的反詰。然而,張良并未給劉邦過分難堪,他的兩次提問,明顯包含著勸導劉邦,曉以利害的目的。特別是在劉邦默然認錯以后,他便不再糾纏往事,開始為劉邦謀劃對策了。從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了張良顧全大局的氣度和品質。跟張良相比,范增卻相形見絀。在項羽決定次日進攻劉邦時,他就以為穩操勝券,萬事大吉了。所以只是要項羽急擊勿失,而對項伯等與敵方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卻完全喪失了警惕。直到鴻門宴上,也仍然沒有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面對項羽的變卦,特別是對他的多次示意毫無反響,范增被激怒了,他擅自召來項莊,命他去行刺,并氣沖沖地說: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 這里,他顯然已自置于項氏集團之外了。劉邦走脫后,他甚至當著項羽和敵方謀士張良的面,發出了 “豎子不足與謀” 的辱罵。應該說,范增的決策是符合項氏集團的根本利益的,但是由于他心胸狹窄,老氣橫秋,所以終于未能被項羽所理解和接受,也就鑄成了無可挽回的敗局。問題還在于,對于這種嚴重的錯誤,范增始終缺乏認識,一味責怪項羽,以致把自己集團內部的矛盾暴露在敵人面前,終致被劉邦所利用,通過陳平的反間計,挑起了項羽對范增的猜疑,落得了自己憤然出走和項羽烏江自刎的下場。
注意歷史人物的出身和經歷,描述其獨特的言論和行動,這是司馬遷刻畫歷史人物形象的另一種方法。司馬遷不是階級論者,卻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因素和辯證法觀點。所以他有可能從不同歷史人物的言行舉止、聲容笑貌中,看到各自的出身和經歷的烙印。加上他在創作中又堅持了 “不虛美、不隱惡” 的嚴肅態度,所以《史記》所塑造的歷史人物常常是個性鮮明的典型。以劉邦和項羽為例:劉邦雖然出身貧賤,但“不事人生產” ,是個市井無賴。他慣于耍弄手腕。為了實現自身的目的,往往不擇手段,不顧信義。項羽則出身于“世為楚將” 的貴族家庭,他一方面驕橫放縱,草菅人命;一方面恪守禮教,貪圖虛名。在反抗暴秦的長期斗爭中,劉邦與項羽又各有其獨特的經歷。劉邦力量較小,但經常出奇制勝,因而越來越“善權謀作詐術” ; 項羽卻因取得了“巨鹿之戰”等巨大勝利,成了“諸侯上將軍” ,所以愈益沽名釣譽,剛愎自用。“鴻門宴”上,他們的種種表現,正是其不同出身和各自經歷在性格上的必然反映。
劉邦本是個“貪于財貨,好美姬” 的人,進入咸陽以后,卻一變而為“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這不是本性有了改變,而是為了爭奪天下、騙取民心而施展的權謀。但是,他過早地想“王關中” 的愚蠢行動激起了項羽的憤怒。面對瀕臨覆滅的深淵,他不免驚慌失措; 但一經張良“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 的點化,他霎時醒悟,頃刻之間就粉墨登場,假戲真唱,而且“唱”得十分迷人。你看,他請來項伯,“兄事之” ,親為敬酒、祝壽,“約為婚姻” ……。這還不算,他又信誓旦旦地把收攬民心的權謀名之謂“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把“王關中”的野心美化為 “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這分明是“賴”和“騙” ,可劉邦卻神態逼真,言之鑿鑿。一副市井無賴的狡詐嘴臉,在這里可謂暴露無遺了。更有甚者,“旦日”在鴻門與項羽見面時,劉邦的模樣變得分外丑惡了。他卑躬屈膝,言必稱“將軍” ,把先入咸陽的行動說成是以往不敢有的夢想,把“得復見將軍” 當作自己莫大的幸福。為了逃避罪責和摸清底細,他還把項羽的憤怒歸咎于“小人”的挑撥,裝出一副受盡委屈的可憐相。作為劉邦對立面的項羽,出身和經歷跟劉邦很不一樣,所以個性也就別具一格。他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不愿受人支配,更不容別人跟他對抗。所以劉邦“距關” ,他暴跳如雷,決定進擊。可是聽了劉邦的甜言蜜語,他立即軟化,頗覺內疚。為了自我解辯,居然還主動把曹無傷告密的事說了出來。范增示意其殺劉邦,他視而不見,默然不語。至于劉邦為什么要“距關” ?為什么主動登門請罪?范增又為什么必欲置劉邦于死地? 這些問題,項羽根本沒有考慮。他壓根兒被眼前虛假的現象所迷惑,因而不知如何是好。項羽還嚴重束縛于封建禮教,親親之誼使他不僅沒有處分私通敵方的項伯,反而聽信其“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 的說詞,并按此行事。范增示意之際,項莊舞劍之時,他未始沒有觸動,但那個“義” 字制約了他,使他不愿在宴會上暗算敵手。結果放走了劉邦,帶來了無窮的后患。這一樁樁,一件件,聯系項羽的出身和經歷來看,都不是偶然的。正因為如此,所以項羽等歷史人物既真實可信,又栩栩如生。
司馬遷寫歷史人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并不事無巨細,兼收并蓄,而能抓住其特定環境中的典型特征加以敘寫和刻畫。第一,他從總結歷史經驗的需要出發,十分注意歷史人物本身在某些方面本來具有的典型性,捕捉其主導方面,刪略其次要方面。比如,他為張良作傳,就聲明絕不糾纏于張良的那些與天下興亡無關的瑣碎小事,而集中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重要事件。再如,從《項羽本紀》的實際來看,他顯然扣緊了項羽的悲劇性格,從勇猛頑強、剛愎自用和思慮浮淺、沽名釣譽等方面著筆。第二,根據寫作的需要,司馬遷總是把歷史人物的最關重要的言行寫進其本人的傳記; 為了不影響作者對歷史人物的褒貶評價,又往往依據不同篇目的不同要求,把傾向各異的歷史材料作分散的處理。拿“鴻門宴”來說,它互見于《項羽本紀》、《高祖本紀》、《留侯世家》和《樊噲列傳》。但《高祖本紀》和《樊噲列傳》,僅有二百字左右,《留侯世家》則不足一百五十字。相比之下,要算《項羽本紀》最為詳盡。但劉邦、張良、樊噲等人在“鴻門宴”上的言行,在其本人的傳記中,也有詳于《項羽本紀》的地方。象《樊噲列傳》中,樊噲跟項羽的對話,就多出如下數句: “大王今日至,聽小人言,與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司馬遷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經濟筆墨,避免重復; 另方面又為了使各篇所傳更加集中,保持其相對的獨立與完整。第三,司馬遷往往把歷史人物性格的各個側面,分別放到最適合其表現的事件中來加以刻畫。象以 “屠狗”起家的樊噲,既有著沖鋒陷陣、斬關奪隘的匹夫之勇,又深受劉邦、張良等的熏陶,頗有一點心計。為了表現后者,作者就匠心獨運地在“鴻門宴” 這個復雜斗爭環境中作了詳細的刻畫。
畫訣說: “石有三面,樹有四枝” 。意思是筆法必須有陰陽向背之分,才能使物體具有立體感。畫是如此,文學作品的形象塑造也頗有相似之處。司馬遷寫歷史人物,就不僅注意正面的描繪,而且著力于側面的烘托,還善于透露其背面的言行。這是他刻畫人物形象的又一種獨到的方法。在 “鴻門宴” 中,項羽的粗疏自尊的性格有著多方面的表現,其中極為重要的一點是不殺劉邦的決策事前未和范增商量。這一點作品雖然未作正面交代,但在宴會過程中,范增之所以多次焦急地用玉玦示意,嚴厲召令項莊拔劍起舞,侍從們之所以果斷而又蠻橫地阻擋樊噲進入宴會場所,都說明自范增以下,所有人都在按老皇歷辦事,都不了解項羽的新決策。這就從背面有力地揭示了項羽的上述性格。與此相類的是,在“鴻門宴” 前,張良和劉邦的有關計謀,司馬遷也未作直接交代。但在項莊舞劍、威逼劉邦的緊張時刻,門外的樊噲一見張良劈頭便問: “今日之事何如? ”從這一急迫而又短促的問話中,足見樊噲與張良靈犀相通。他早已知道內情,并作好了應變的準備。更加耐人尋味的是,樊噲在闖宴責項時,不僅言語得體,連謊話也和劉邦昨夜講的一模一樣。顯然,張良等人在定計以后,是曾經跟有關將領作了徹夜的周密準備的。這種通過樊噲來對張良等進行側面烘托和反面交代的寫法,不僅擴大了作品的容量,而且使張良的沉著機智的性格顯得更加飽滿、生動和真實。
“《史記》敘事,文外無窮,雖一溪一壑,皆與長江大河相若。”(劉熙載《藝概》) “鴻門宴” 雖然只是《項羽本紀》的一個片斷,但它事事與劉、項之爭的全局相關聯,處處都體現了司馬遷的高度藝術技巧,人人皆是不朽的形象典型。宋代的劉辰翁曾說: “鴻門宴” “歷歷如目睹,無毫發滲漉,非十分筆力,模寫不出”。我們覺得,劉辰翁的這種贊語,“鴻門宴”及其作者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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