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袁枚詩《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來六月游棲霞,天風拂面吹霜花。一輪白日忽不見,高空都被芙蓉遮。山腰有洞五里許,秉火直入沖烏鴉。怪石成形千百種,見人欲動爭谽谺。萬古不知風雨色,一群仙鼠依為家。出穴登高望眾山,茫茫云海墜眼前,疑是盤古死后不肯化,頭目手足骨節相鉤連。又疑女媧氏,一日七十有二變,青紅隱現隨云煙。蚩尤噴妖霧,尸羅袒右肩,猛士植竿發,鬼母戲青蓮。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毀,水沙激蕩風輪顛。山川人物熔在一爐內,精靈騰踔有萬千,彼此游戲相愛憐。忽然剛風一吹化為石,清氣既散濁氣堅。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詭狀蹲人間。不然造化縱有千手眼,亦難一一施雕鐫。而況唐突真宰豈無罪,何以耿耿群飛欲刺天?金臺公子酌我酒,聽我狂言呼否否。更指奇峰印證之,出入白云亂招手。幾陣南風吹落日,騎馬同歸醉兀兀。我本天涯萬里人,愁心忽掛西斜月。
(據四部備要本《小倉山房詩集》,下同)
袁枚(1716—1797)是乾隆時代的重要詩人和詩論家,論詩標舉“性靈”,以為“凡詩之傳音,都是性靈”。(《隨園詩話》卷五)強調詩歌要表現真性情,又要有靈機。他說:“嘗謂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故曰詩言志,又曰修辭立其誠。然而傳巧不傳拙,故曰情欲信,詞欲巧。又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古之名家鮮不由此。今人浮慕詩名而強為之,既離性情,又乏靈機,轉不若野氓之擊轅相杵,猶應風雅焉。”(《錢嶼沙先生詩序》)真誠的情志,巧妙的言詞,性情與靈機的結合,是“性靈說”的主要內容。他主張詩要寫得靈巧、風趣、有生氣、有創造性,對同時代詩壇流行的“神韻”、“格調”、“肌理”諸說的流弊,都有批判,對“格調”、“肌理”抨擊尤力。其詩論主要見于《隨園詩話》、《續詩品》和《答沈大宗伯論詩書》等書信文章里。
袁枚《小倉山房詩集》有正集三十七集。續集二卷,共計古今體詩四千四百八十四首。詩歌內容主要寫個人生活遭際,如游歷山水、訪古探幽、師友往來酬贈、閑居生活、村野小景等等,也有少量詩篇反映民間疾苦、揭露剝削者的心術。王昶說他:“才華既盛,信手拈來,矜新斗捷,不必盡遵軌范。且清靈雋妙,筆舌互用,能解人意中蘊結。”(《湖海詩傳》卷七《蒲褐山房詩話》)吳應和說:“歸愚(沈德潛)宗伯以漢魏盛唐之詩唱率后進,為一時詩壇宗匠。隨園起而一變其說,專主性靈,不必師古。初學立腳未定,莫不喜新厭舊,于是《小倉山房集》人置一編而漢魏盛唐之詩絕無掛齒。蓋其有軼群之才,騰空之筆,落想不凡,新奇眩目,誠足傾倒一世。惟是輕薄浮蕩習氣,與《三百篇》‘無邪’之旨相悖。數年來,雖聲譽折減,而詩猶膾炙人口,流弊正無底止。”又說其“七古七律,盡有獨出冠時之作,非白非蘇,卻有先民矩矱;至于五古之合度者,不過廖廖數篇,余則一味淺俗,無可抉擇,實于漢魏晉宋人詩未曾留意,宜其無能為役矣。集中投贈應酬諸詩,多見才情,人皆樂于摹仿”(《浙西六家詩抄》卷五)。舒位《乾隆詩壇點將錄》奉袁枚為都頭領。可見袁枚在乾嘉詩壇的地位和影響。
《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作于乾隆元年袁枚二十一歲時。 這年春天,袁枚到廣西巡撫金鉷幕中探望叔父,受到金鉷賞識,“公(指金鉷)奇枚狀貌,命為詩,大異之。 當是時,天子詔舉博學鴻詞之士,四方舉者,每疏累數人,多老師宿儒。公獨專為奏稱某年二十一歲,賢才通明,羽儀景運,應此選克稱。語多溢美,天下駭然……廣西自高爵以下至于流外,驚來問訊。”(袁枚《廣西巡撫金公神道碑》)又云:“公每見屬吏,談公事外,必及余之某詩某句,津津道之,并及其容止動作。余在屏后聞之竊喜。探公見客,必隨而竊聽焉。”(《隨園詩話》卷一)此時,袁枚家境清貧,尚未中科舉入仕途,但在鉷幕中,心情還比較愉快。 此詩開頭所寫“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除了寫山以外,恐怕多少也有點人事感觸在內。
詩題中的“金十一沛恩”,詩中稱曰“金臺公子”,在金氏家族的同輩兄第中排行十一,是袁枚年輕時的朋友。在袁枚早年詩作中有《和金沛恩詠昭君紙鳶》(載《隨園詩話》卷九)。
這是一首游山詩,雜言古體,隨著詩意的發展,五次轉韻。開頭四句,用去聲“卦”、“泰”韻,總寫桂林諸山的特色: 地處窮邊,山形怪奇,山峰高大,顯得山大天小,山在天外。后來大詩人鄭珍寫云南碧霄洞,開頭“黃螾翻劫波,誤落荒服外。睚毗恚五岳,中原各尊大”(《正月陪黎雪樓恂舅游碧霄洞》)四句,詩意與袁詩開端相似,都寫名山地處荒遠。鄭詩用了神話典故,語言古奧,寫得雖好,但很難用相當的詞匯對譯,即使意譯,也不過像袁枚詩句。袁枚原詩卻是通俗淺近,易讀易懂。
“我來”十句,換用平聲“麻”韻,寫六月游棲霞洞的感受。“天風拂面吹霜花”,形容夏日桂林山風的涼意;白日不見,芙蓉遮空,寫群山高大,峰巒蔽日。“山腰有洞”以下六句,描寫棲霞洞中的奇觀。棲霞洞又名七星巖,以深邃奇幻見稱。它原有一段地下河道,由于地殼上升,河道露出地面,成為陸地上的巖洞。洞長一千多米,大量的石鐘乳、石筍、石床等凝生在洞頂、石壁和地面,組成洞中奇景。“五里許”言洞之深,并非實數。“秉火入”言其幽暗。“怪石成形千百種,見人欲動爭谽谺。”雖則沒有展開鋪敘,寫得極其概括,但“欲動”二字傳出了怪石之神,把靜止不動的東西寫得栩栩如生。因為本詩重點在“望桂林諸山”對棲霞洞只略作敘寫,沒有多花筆墨。
自“出穴登高望眾山”至“何以耿耿群飛欲刺天”,寫詩人“望桂林諸山”的所見所感。用平聲“先”韻。詩人走出棲霞洞,登高而望,一片茫茫人海。云海之上,眾山峰巒各具形態。隨著云煙的飄忽變幻,各種峰巒也在改變形狀,顯現不同的色澤。詩人由眼前所見的眾山形態聯想出一連串的神話形象:“盤古死后不肯化,頭目手足骨節相鉤連。”這是一組形象;“女媧氏,一日七十有二變,青紅隱現隨云煙。”這又是一組形象。前者是云煙相對靜止狀態下顯露的群峰形象,比較定型;后者則是在云煙飄蕩浮沉時隱現的峰巒形象,是瞬息萬變的、不定型的。再用蚩尤噴霧、尸羅袒肩、猛士豎發、鬼母戲蓮等等想像畫面,廣譬博喻,著意擬寫望中所見桂林諸山的怪形異狀,富有立體感、群體感。“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毀”以下,寫上述奇形詭狀的山形的由來,是詩人在望山時的所想所思。詩人對桂林山形地貌形成的解釋當然屬于議論,但其中有些句子用了形象化的語言,有奇特的想像夸張,所以不顯得枯燥。吳應和評此詩說:“游山詩不過狀寫景物,乃于中幅忽發奇議,以泄靈秘,非才大如海者不辦。”(《浙西六家詩抄》卷五)指出這首游山詩與眾不同的特點,也贊揚了袁枚寫詩的才氣。
“金臺公子”四句再換上聲“有”韻,寫詩人與同游人金沛恩的對話。金沛恩不同意詩人的“狂言”,詩人則抬手指點著出入白云間的奇峰來印證自己的說法。
最后四句,轉用入聲“月”韻,寫歸途情懷。此時詩人功名未成,作客異鄉,不免有天涯萬里、“我寄愁心與明月”之感。
我國山水詩源遠流長,以游山詩而論,六朝唐宋以來,諸名家、大家的集子里多有描寫祖國名山大岳、奇洞險峰的作品,長篇短制,古風近體,或以雄奇見長,或以清遠取勝。詩人各逞才氣,爭奇斗妍,用各種色彩、手法描繪祖國的名山勝境。就桂林而言,袁枚以前,杜甫、韓愈、白居易、李商隱、黃庭堅、范成大諸家以至元明兩代的不少詩人文士,都留下了歌詠桂林山水的詩篇。袁枚于乾隆元年、四十九年兩次到廣西,在桂林作詩四十首,他對棲霞洞特別贊賞,六十九歲重游時又寫下“桂林諸洞皆谽谺,就中奇絕稱棲霞”的詩句。而這首詩,重點不在描寫棲霞洞。他回憶說,這次游洞,“夏日阻水,游未盡其奇,詩未殫其妙”。“望桂林諸山”則是本詩的主要內容。袁枚說:“凡詠險峻山川,不宜近體。”(《隨園詩話》卷十三)因為近體篇幅短小,“古體地位寬余,可使才氣卷軸。”(同上卷五)又說:“游山詩貴寫得出。”(同上卷十四)就是要把山川的形貌、神態、性格充分表現出來。這首詩,發揮了古體“地位寬余”的優勢,施展了青年詩人的才氣,寫出了桂林諸山的奇異景象。詩人用他想像中的各種形象,特別是各種神話形象來比擬他“望”中見到的桂林諸山,讀者從這些耐人回味的形象中,既可感受到自然界的桂林山景的奇詭非凡,又可從盤古、女媧、蚩尤、尸羅、鬼母等神奇變幻的形象中進入想像的神話境界,從而雙重地感受到人間仙境和神話仙境的美。袁枚在《游桂林諸山記》中對桂林眾山作了如下描寫:“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竅、多聳拔、多劍穿蟲嚙,前無來龍,后無去蹤,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西南無朋,東北喪偶,較他處尤奇。”游記與詩都寫桂林群山的特征,可以參讀。還可注意的是:同一處山,在不同的時間、氣候等條件下,從不同的距離、角度去看,會呈現不同的形態。袁枚詩中所寫的桂林諸山,是他在特定的時間(“六月”)和氣候條件(有“茫茫云海”的日子)下,在一定的觀察點(“登高”)所望見的重巒疊嶂。由于云海變幻不定,因而眾山顯露的形貌神態也在刻刻變幻。這種景象,用奇幻的神話表象來比擬,十分合適。全詩句式以七言為主,在基本齊整的節奏里顯出長短參差的變化。伴隨著詩意的發展,用韻、句式、節奏等等也隨之靈活變化。不僅寫奇山、用奇喻,也發奇議、抒愁心,熔寫景、議論、抒情于一爐。藝術構思獨特新穎,不蹈襲前人。詩筆縱控自如,信手拈來,不受拘束。是袁枚早年詩歌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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