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樵文《書褒城驛壁》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褒城驛號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視其沼,則淺混而茅;視其舟,則離敗而膠;庭除甚蕪,堂廡甚殘。烏睹其所謂宏麗者! 訊于驛吏,則曰:“忠穆公嘗牧梁州,以褒城控二節度治所。龍節虎旗,馳驛奔軺,以去以來,轂交蹄劘,由是崇侈其驛,以示雄大。蓋當時視他驛為壯,且一歲賓至者不下數百輩,茍夕得其庇,饑得其飽,皆暮至朝去,寧有顧惜心耶! 至如棹舟,則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魚釣,則必枯泉汩泥盡魚而后止;至有飼馬于軒,宿隼于堂。凡所以汙敗室廬,糜毀器用,官小者,其下雖氣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橫,難禁。由是日益破碎,不與曩類。其曹八九輩,雖以供饋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補數十百人殘暴乎!”
語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舉今州縣皆驛也。吾聞開元中,天下富蕃,號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糧,長子孫者不知兵。今者天下無金革之聲,而戶口日益破,疆埸無侵削之虞,而墾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財力日益竭,其故何哉? 凡與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縣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輕任刺史縣令,而又促數于更易,且刺史縣令遠者三歲一更,近者一二歲再更,故州縣之政,茍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曰:‘我明日即去,何用如此?’在縣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當愁醉醲,當饑飽鮮,囊帛櫝金,笑與秩終。”
嗚呼! 州縣真驛耶! 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緣恣為奸欺以賣州縣者乎! 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財力不竭,戶口不破,墾田不寡,難哉! 予既揖退老甿,條其言,書于褒城驛屋壁。
(據繆藝風校刊本《三唐人集·孫可之集》)
孫樵的《書褒城驛壁》是一篇諷刺晚唐吏治敗壞的雜文。作者由小見大,借題發揮,由褒城驛破敗荒涼的景象與州、縣政局的相似,揭露當時地方官吏不思革故圖新只求中飽私囊的腐敗情形,指出其原因是刺史、縣令任用不當而且更易頻繁。
文章以作者親眼看到褒城驛的殘破、同驛吏談話、聽老農說話、發抒內心感慨和題壁為線索組織材料,把敘述、描寫、議論、抒情融為一體,寫得十分深刻。全文可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寫褒城驛原號天下第一,現已殘破荒涼。驛吏述說其原因是來往賓客對驛館沒有顧惜之心。這段寫作者的所見、所聞,可分兩個層次。從開頭至“烏睹其所謂宏麗者”,為第一層次,寫作者的所見。“褒城驛號天下第一。”起句突兀,造成懸念,而接著寫的卻是一派殘破景象。作者從“沼”、“舟”、“庭除”、“堂廡”四個方面寫出了該驛的破敗荒涼景象,“烏睹其宏麗者”,哪里有什么“天下第一”?運思與結構十分奇特,從這名實懸殊的矛盾中巧妙地提出并凸現了問題。第二層從“訊于驛吏”到此段結尾,寫作者的所聞,即寫驛吏所述驛館破敗的原因。驛吏先從褒城驛的重要地理位置以及來往的車馬人員之多追述了忠穆公嚴震擴充驛站建筑的原由。“蓋當時視他驛為壯”一句,把褒城驛在當時的盛狀作一交代,與開頭的“天下第一”呼應,接著便講述所以破敗荒涼的原因: 來往賓客多,而且都是“暮至朝去”,對驛站沒有一點愛惜之心。“棹舟,則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漁釣,則必枯泉汩泥盡魚而后止。至有飼馬于軒,宿隼于堂。”“所以汙敗室廬,靡毀器用”,由于“官大者,其下益暴橫,難禁”,因此致使“日益破碎,不與曩類”。這些描述畫出了大小官吏對驛站恣意破壞而無所顧惜的惡劣態度,并與上文“視其沼”、“視其舟”、“庭除甚蕪”幾句相照應。這段驛吏的話是就驛站本身如何遭受破敗而言。“皆暮至朝去,寧有顧惜心耶?”是造成這一后果的主要原因。
第二部分寫“老農”的話,說明天下州縣盡如驛站;州縣的殘破是由于朝廷對刺史、縣令任用不當,并且更易頻繁,人無恒心。這是在第一部分基礎上的生發。老農的話的核心,是“舉今州縣皆驛也”。這句話跟第一部分首句一樣起得突兀,他把天下州縣直接跟褒城驛相比,其中蘊藏著非同凡人的見解,在突兀中顯得奇崛。于是,他先追述盛唐景象,“吾聞開元中”等句所寫的開元盛世人民富足安樂的情況,其興旺繁榮景象,猶如忠穆公時的褒城驛,所不同的只是先后次序而已。對褒城驛先寫破敗,然后再補敘往昔的繁榮;對天下州縣,先寫過去,然后寫現在。如今天下沒有戰爭,邊疆也安寧,“而戶口日益破”、“墾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財力日益竭”。這些破敗凄涼景象,很像“日益破碎不與曩類”的褒城驛。由“昔”到“今”,作者用的是順敘手法,具體地畫出了晚唐日薄西山的沒落相。筆觸粗獷有力,蘊涵著對晚唐統治者的不滿。接著便說造成破敗的原因: 一是“輕任刺史、縣令”,由于整個國家政治的腐敗,刺史、縣令選用不當,政治素質十分低劣;二是“又促數于更易”,先是“三歲一更”,現在是“一二歲再更”,更易頻繁,致使官吏不安職守。“在刺史,曰:‘我明日即去,何用如此?’在縣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于是便“當愁醉醲,當饑飽鮮,囊帛櫝金,笑與秩終”。 更易頻繁,其實也是“輕任”的一種表現。因此,在上述兩個原因中以“更易”頻繁為主。刺史和縣令說的“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與第一部分中的“暮至朝去”相同,所以說“舉今州縣皆驛也”,由此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事物牢牢地膠接在一起了。何況這部分所寫的三個內容與前一部分所寫的三個內容十分相似,所以老農(也是作者)就把它們進行類比,顯得十分深刻精警。這全在于類比得精當,一個“皆”字占盡風騷。
第三部分,作者慨嘆州縣之弊政更有甚者,最后歸結到題壁。這一段是作者的議論,以“嗚呼”領起,感慨無窮。“州縣真驛耶?”這一反詰句用得分外有力,在疑句中予以肯定,說明這是人們難于想象的,而且還有更嚴重、更可怕的,在新舊官員交替的間隙,州縣里狡猾的胥吏們借機恣意欺壓人民、出賣州縣呢! “如此”六句,表明作者對吏治腐敗的極為深切的認識,照此下去,一切都難以收拾、難以挽救了。這為唐王朝的沒落唱了挽歌,較之第二部分作品的深度又進了一層。
這篇文章的思想內容是十分深刻的。孫樵生活在晚唐,目睹國家政局江河日下,看到了封建制度不可救治的痼疾,揭露了吏治的腐敗。《書褒城驛壁》所以寫得十分深刻,還由于寫作上有其獨特之處。其一,采用以小見大的寫法,由驛站到天下州縣,引導讀者的認識逐步深化。作者寫褒城驛殘破之狀和殘破的原因,不是最終目的,他是要由此引出天下州縣腐敗的現狀和原因。“皆暮至朝去”,“無有顧惜之心”,是驛館賓客和州縣官吏的相似之處,作者敏銳地把握住這個共同點,從而達到以小見大揭露吏治腐敗的目的。在結構安排上,作者從褒城驛入題,寫自己所見、所問、所聞、所感,最后歸結到題壁,仍回到褒城驛,線索十分清楚。其中,老農不一定實有其人,這是作者假托人物為自己代言。其二,采用對比的寫法,使今昔、正反的差別十分明顯。文章開頭的“褒城驛號天下第一”的美名與作者寓目所見的殘破之象對比,引人探究原因。驛吏所述褒城驛昔日之雄大與今日之破敗又呈對比。老農插話中開元富蕃與今日天下凋敝也呈對比。由于用了一系列對比,驛館與州縣之殘破與殘破原因就昭然若揭,從而增強了文章的批判力量。其三,行文前后呼應而又有錯綜變化。本文在許多地方如“沼”、“舟”、“戶口”、“墾田”、“財力”等句都注意了前后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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