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李夢陽詩《林良畫兩角鷹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百余年來畫禽鳥,后有呂紀前邊昭。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筆決眥分毫毛。林良寫鳥只用墨,開縑半掃風云黑。水禽陸禽各臻妙,掛出滿堂皆動色。空山古林江怒濤,兩鷹突出霜崖高。整骨刷羽意勢動,四壁六月生秋颸。 一鷹下視睛不轉,已知兩眼無秋毫。 一鷹掉頭復欲下,漸覺振翮風蕭蕭。匹綃雖慘淡,殺氣不可滅。戴角森森爪拳鐵,迥如愁胡眥欲裂。朔風吹沙秋草黃,安得臂爾騎駟驖! 草間妖鳥盡擊死,萬里晴空灑毛血。 我聞宋徽宗,亦善貌此鷹,后來失天子,餓死五國城。乃知圖畫小人藝,工意工似皆虛名。校獵馳騁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經。今王恭默罷游宴,講經日御文華殿。南海西湖馳道荒,獵師虞長皆貧賤。呂紀白首金爐邊,日暮還家無酒錢。從來上智不貴物,淫巧豈敢陳王前! 良乎,良乎,寧使爾畫不直錢,無令后世好畫兼好畋。
這是一首題畫詩。詩分前后兩部分,前部分贊美林良畫技之高超,后部分針砭前代帝王的玩物喪志,贊頌“恭默罷游宴,講經日御文華殿”的“今王”,表現了詩人“才高負氣,不肯同流”,“傲睨一世”(《李空同集·李空同先生傳》)的昂岸氣質和對昏庸的封建統治者的不滿情緒。詩約寫于世宗即位初。
詩的前部分,以鋪陳手法盛贊林良的鷹畫。
起首四句先寫呂紀和邊昭的禽鳥畫。邊昭即邊景昭,字文進,沙縣(今屬福建省)人。永樂間(1403—1423)任武英殿待詔,為宮廷作畫。宣德時(1426—1435)仍供事內殿。博學能詩,善畫禽鳥、花果,師法南宋院體,為明代院體花鳥畫高手。所畫花鳥,“花之嬌笑,鳥之飛鳴,葉之正反蘊藉,不但勾勒得宜,宋元后殆其人歟! 與呂紀齊名”(見《歷代畫史匯傳》)。呂紀(1477—?),明院體畫家。字廷振,號樂愚(一作樂漁),浙江鄞縣人。遠師南宋院體,近學邊景昭。“弘治(1448—1505)間供事仁智殿,為錦衣指揮使。工翎毛,間作山水、人物,設色鮮麗,生氣奕奕,時極貴重。應詔承制,多立意進規。孝宗嘗稱之曰: 工執藝事以諫,呂紀有之。”(《歷代畫史匯傳》)雖邊景昭的生年和呂紀的卒年不詳,而其間相隔百余年是可確定的,且詩人對之應是確知無誤的,故有“百余年來畫禽鳥,后有呂紀前邊昭”之句。“百余年來”是由“前”、“后”而言。而這“前”、“后”還有就林良而言。林良(約1416—約1480)字以善,南海(今廣東)人。天順中(1457—1464)供奉內廷,官工部營繕所丞,入直仁智殿,后改任錦衣衛指揮(一作錦衣衛百戶)。“善水墨花卉翎毛樹木,遒勁如草書,著色亦善。”(《歷代畫史匯傳》)師承南宋院體畫而有創造,名盛當時。與邊景昭、呂紀齊名。在“后有呂紀前邊昭”句中雖未直提其名,然而林良其人已出,才有“前”、“后”之說。一句三人并出,齊名相映,光耀明代畫壇,語簡而意豐。林良在此所以暗出場,詩人意在先寫邊景昭和呂紀,原因在于“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筆決眥分毫毛”,都是擅長寫形的。“分毫毛”連眼眶邊沿的毫毛都畫得清晰可辨,極言筆法之工細,所謂“工似”。這四句既寫了邊、呂二位大師的畫技及其在明畫壇的深遠影響,又指出了他們“工似不工意”的不足,褒中有貶,為下面寫林良的特色作了鋪墊。
“林良”四句,寫林良畫禽鳥的風格特色,善用潑墨,各臻其妙,神采飛動,令人叫絕,是對林良畫個性的總寫,從與邊、呂的比較中顯示了林良的特點并予以高度贊美,由“祗”、“掃”、“妙”、“皆動色”諸詞語突現。末句“掛出滿堂皆動色”由杜甫詩的《戲為雙松圖歌》的“滿堂動色嗟神妙”句化出。
以上八句,兼由杜甫的《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丹青引》二詩的有關語句化出。《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首四句:“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丹青引》中有:“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韓干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善畫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李詩筆法大意與之相似而又能契合所寫之人事物件,猶如自出機杼,信手拈來,難能可貴。
“空山”四句,切入詩題,緊承前四句,給我們展示了一幅景象蕭颯、勢態動人的秋鷹圖。在空山古木之中,江濤奔涌的峭壁懸崖上棲息著兩只角鷹,似乎是剛剛飛落霜崖,猶在伸腿展翅刷羽,像是在整飭筋骨,想要迎接新的征程,其意氣和勢態逼人。那展開的翅膀,大而有力,仿佛被它刮起了滿室秋風。“四壁”句,呼應上面的“掛出滿堂皆動色”句,照應嚴密。“一鷹”四句,寫二鷹神態各異。一只注目定睛,即使像秋毫那樣細微的東西也都不能逃過它銳利的目光。一只掉轉頭去,如欲再飛下霜崖,仿佛聽到了展翅時發出的蕭蕭風聲。一寫靜態,一寫動態,彼此映襯,更見英姿綽約。“匹綃”四句,前二句寫畫面感受,是說畫綃雖舊,然而畫中角鷹的桀驁銳利之氣不減。下二句予以具體描繪: 陰森的冠羽,如鐵的利爪,隆起的蛾眉,深陷的碧眼圓瞪,一派粗獷勇猛不懈之態,虎虎逼人,“殺氣”充溢畫面。前后二句,互為補充,相得益彰。“朔風”四句,詩人由畫面生發,由角鷹的勇猛之姿,寫角鷹之雄心壯舉。“朔風吹沙秋草黃,安得臂爾騎駟驖。”此二句意謂: 哪能架著這鷹,乘著戰車,冒著朔風,奔馳于沙漠秋草之間! “草間妖鳥盡擊死,萬里晴空灑毛血。”血戰萬里長空,把一切妖艷怪異之鳥全部殺掉,恢復常道。這四句,分別由杜詩“此皆戰騎一亂萬,縞素漠漠開風沙”(《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化出,融合自如,竭力贊美了角鷹之勇猛不凡,頗有“今之新圖有二馬,復令識者久嘆嗟”(見《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之意。
以上十六句,句句寫鷹,層層深入,竭力贊鷹,到“萬里”句為極頂。同時,也是詩人“夫子自道”,借鷹抒發了對黑暗現實的不平之意,昭示了自己不甘同流合污、昂岸不群的性格。李公“才高負氣,不肯同流,俗人多忌之”。“李公材最高,其人負奇氣,傲睨一世,以是得奇禍。”(《李空同集·李空同先生傳》)不論是在政壇文壇,李夢陽都是一個桀驁不馴、傲睨一世的人物,正如畫中“整骨刷羽意勢動”,“戴角森森爪掌鐵,迥如愁胡眥欲裂”的角鷹。他所以要把鷹的羽冠說成“戴角”,并以“森森”飾之,所以要說“爪拳”如鐵鑄,至此我們終于悟出了詩人之苦心與憤憤不平之意。這三句,既形神畢肖地再現了角鷹的雄姿,也寫意畫似地畫出了詩人自己的精神風采,難怪詩人如此愛鷹贊鷹。
詩的前部分兼用了記敘、描繪、議論三種手法,以描繪為主,彼此映照,互為生發,益顯其旨。詩的后部分在前者的基礎上以議論為主,重在諷喻。
以“我聞”等四句,緊承前一部分。宋徽宗(趙佶,1082—1135)北宋皇帝,書畫家。他在位時,宦官專權,政治腐敗,窮奢極欲,設置專局,造作集運專供觀賞的花石綱。篤信道教,善畫畫,“獨于翎毛,尤為注意,多以生漆點睛,幾欲活動,眾所莫及。嘗寫仙禽之形二十,又制奇峰散綺圖,意有奪造化妙外之趣。又善墨竹花石,自成一家。”(《歷代畫史匯傳》卷一)故有“我聞宋徽宗,亦善貌此鷹”之句。后金兵南下,徽宗被俘,死于五國城。詩中故有“后來失天子,餓死五國城”之句。遼時有五國歸附分居諸城。其中之一,即今黑龍江省依蘭縣,稱為五國頭城,宋徽宗被金人俘獲后囚死于此。此四句,針砭宋徽宗玩物喪志,因小失大,致使喪權辱國。所以脫脫在“贊”中說道:“跡徽宗失國之由,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迎奸諛。于是,蔡京以猥薄巧佞之姿濟其驕奢淫佚之志。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自古人君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為戒。”(《宋史·本紀·宋徽宗》)詩在對宋徽宗進行針砭的同時,還有諷喻之意。邊景昭、林良、呂紀都是世宗即位前的宮廷畫師,這對世宗皇帝朱厚熜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很好的告誡。
所以,詩人接著寫“乃知”四句,由上四句的諸多事實,水到渠成地說明道理,諷喻之意益明。說畫畫是“小人藝,工意工似皆虛名”,是由以宋徽宗的典型事例推斷而得的結論,既緊承了上四句,又評價歸結了上一部分。在前先肯定邊景昭、呂紀善于“工似”,“吮筆決眥分毫毛”的高超畫技,然后以比照法抑之,高度贊美了“工意”的林良,而在此將“工似工意”的一律貶之為“小人藝”,真可謂一波三折,曲中見勝,原來作者是從安邦立國的高度來審視這一問題的,把歷代帝王之玩物喪志都歸罪于繪畫了。雖屬偏頗,但其意愿可嘉。而凡昏君之失國,不只是玩物,還有淫樂無度,故有“校獵馳騁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經”句,且由“乃知”直貫,與上二句成整體。“禽荒”,耽于畋獵。《尚書·五子之歌》:“訓有之: 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墻,有一于此,未或不亡。”這二句,既是泛言,又是暗指武宗。武宗,孝宗長子,“性聰穎,好騎射。”耽于游樂,不問朝政,宦官篡權,政局黑暗,故武宗于大病不治之時曾諭司禮監曰:“朕疾不可為矣。……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也。”(《明史·本紀·明武宗》)所謂“皆由朕誤”,其中包涵了對游獵無度的自責,真是悔之莫及。因此詩人說之“亦末事”,自古以來凡沉溺于淫樂的都自食惡果。遠似徽宗耽于玩物為例,近用武宗的淫樂的教訓,前后映照,相輔相成,深刻地總結了歷史經驗,諷喻之旨更為明顯。這些都是苦口婆心地告誡世宗,切莫蹈前人覆轍。
“今王恭默罷游宴,講經日御文華殿。南海西湖馳道荒,獵師虞長皆貧賤。”四句轉寫世宗。宋代起有專為皇帝講解經傳史鑒之制,由大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等充任講官。“文華殿”,明清宮殿名,是皇帝聽講經的所在。“南海”,南海子,即南苑,是皇帝校獵的地方。四句意謂: 當今皇上世宗靜思治國之道,廢游罷宴,每天恭敬地去文華殿聽講經,往昔之游獵地南苑和西湖的馳道都荒廢了,那里的獵師虞長也貧賤了。后二句是互文,強調了“今王”的嚴于律己。這四句是對嘉靖初世宗的高度肯定與贊美。前四句以前王事諷喻,此四句對今王事予以贊頌,一反一正,兩相對照,益見詩人傾向鮮明,其旨昭然。
最后,又是以“呂紀”六句回到繪畫上,上下關聯,前后呼應,喚起全詩,終結全篇。把出之名師之手的山水花鳥畫貶之為“淫巧”之物,再次予以否定,且加“寧使”予以強調。這六句反用杜甫《丹青引》末六句:“即今飄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窮途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少陵對畫馬高手曹霸晚年飄泊貧困、坎壈終日的生活寄以無限同情,而夢陽卻對花鳥畫師呂紀“白首金爐邊,日暮還家無酒錢”的清貧境遇表示高興,并希望他們的畫“不值錢”,一反杜甫之意而翻新,棄常規而立異,富有己見而又能圓合其說,非高手難馭。
詩的前部分以邊景昭、呂紀為陪襯,以林良為中心,在比照中大贊林良,并以所畫角鷹為例,既昭示其風格特色,又借物言志,為后部分的貶抑暗埋伏筆,為逆轉設置了機杼。后部分由宋徽宗說起,承上啟下,層層展開敘議,由畫畫到校獵,由前王到今王,從正反兩面否定畫獵,上下貫通,前后圓合,全詩宗旨昭然。古今雜陳,曲盡變化,所以沈德潛在詩后評曰:“從畫說到獵,從獵開出議論,后畫獵雙收,何等手法! 筆力亦如神龍蜿蜒,捕捉不住。”(《明詩別裁》)王世貞評論李詩章法風格曰:“李獻吉如金鳷擘天,神龍戲海,又如韓信用兵,眾寡如意,排蕩莫測。”(《藝苑卮言》卷五)本詩也充分體現了他的這一創作特色。這一特色,來自于他對章法的深刻認識:“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必一虛,疊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謂法,圓規而方矩者也。”(《再與何氏書》)
在明初的“臺閣體”形式主義詩歌風行文壇的情況下,李夢陽和何景明高舉復古的大旗,“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明史·文苑·李夢陽傳》)。他是位崇唐宗杜的大家。他的《林良畫兩角鷹歌》化用了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戲為雙松圖歌》、《畫鷹》、《丹青引》四詩的有關語句,而詩之構思之意又從《丹青引》化出。杜甫的《丹青引》贊美善畫馬和功臣的寫意畫大師曹霸,一直從他的身世、成名寫到最后的飄泊潦倒,還寫了他的弟子韓干,“亦能畫馬窮殊相。干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二詩都從工似工意的比較中突出贊美神似,杜詩用師徒比較,李詩為同行名家相比。對所歌頌的人物都是由盛到衰,由飲譽畫壇到蒙受冷落,都有較大的時間跨度。杜詩寫曹霸一生,李詩寫明“百余年來”的禽鳥畫壇,并且還追溯到北宋皇帝宋徽宗。杜詩意在贊美同情,李詩先贊美再否定,情旨大變。由此可見夢陽對少陵之傾倒。他認為“夫文與字一也,今人模臨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書。何獨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門戶邪?”(《再與何氏書》)所以學杜酷似,“開闔照應,倒插頓挫”(李夢陽《答周子書》),得心應手,技藝嫻熟。因此,王世貞評曰:“國朝習杜者凡數家,華容孫宜得杜肉,東郡謝榛得杜貌,華州王維楨得杜一支,閩州鄭善夫得杜骨,然就其得,亦近似耳。唯夢陽具體而微。”(見《藝苑卮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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