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侯城里有感①

筍輿沖雨過侯城②，撫景依然感慨生。黃鳥向人空百囀③，青猿墮淚只三聲④。山中自可全高節(jié)⑤，天下難居是盛名⑥。卻憶令威千載后，重歸華表不勝情⑦。

①侯城里，方孝孺寧海故居的街坊。孝孺曾著有《侯城雜誡》。②筍輿，竹轎?！、埸S鳥，黃雀?！对娊?jīng)?秦風(fēng)?黃鳥》：“交交黃鳥?！苯唤灰徽f為鳥鳴聲?！饵S鳥》為哀悼秦國三良而作，此句或用其典。④“青猿”句，用杜甫《秋興八首》之二“聽猿實(shí)下三聲淚”句意。⑤“山中”句，《莊子?讓王》：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之山，“高節(jié)戾行，獨(dú)樂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節(jié)也”?！、蕖疤煜隆本洌缎绿茣?房琯傳贊》：“然盛名之下，為難居矣。”?、摺皡s憶”二句，舊題陶潛《搜神后記》卷一：漢遼東人丁令威，學(xué)道成仙后，化鶴歸來，落城門華表柱上。有少年欲射之，鶴乃飛鳴作人言：“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xì)w。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累累?！边@里借喻方孝孺的英靈，日后能重返故鄉(xiāng)。林景熙《次曹近山見寄》：“鶴歸華表認(rèn)遼陽?！比A表，指路的木柱。

【說明】　宋長白《柳亭詩話》卷十五：“正學(xué)欲行三代之法于建文，遂致靖難之禍。山中自全，豈讀《周禮》、講衍義者所肯出乎？然謂其盛名難居，則良藥也?！?/p>

吳喬《圍爐詩話》卷六云：“侯城里，乃方正學(xué)之故里。成祖之待建文忠臣，從古所未有，為之臣者，既不可明言，而正學(xué)之謀國，不無可議，事既至此，又不忍深咎，此其立言之難也。詩曰：‘筍輿沖雨過侯城，俯仰令人感慨生。黃鳥向人空百囀，清猿墮淚只三聲?！苋诰叭肭橐?。又曰：‘山中自可全高節(jié)，天下難居是盛名。’當(dāng)時(shí)豈無雪庵輩，而方不容然者，名為之也?！⒚?，虛名也。方固正人，而非文種、范蠡謀國之才，太祖拔之以付建文，遂柄國政，又為道衍所薦，成祖必欲屈而用之，以致言語過激，而成十族大禍，是‘難居’也。誅竄之濫，乃于朋友門人，郡邑為之蕭索。然帝王與匹夫言語爭勝，淫刑至此，大喪君德，故托之正學(xué)神魂所不忍見，則貽禍于親戚朋友之過，自在其中，而成祖之過舉亦自見。故結(jié)云：‘卻憶令威千載后，重歸華表不勝情?！瘽捎诋?dāng)時(shí)，未有詩名，而情深詞婉有如此。選者以其無高聲大氣，重綠濃紅，目如不見也?！眳鞘线@段評析，亦可為今天寫鑒賞文者取法，故全錄之。

吳喬《詩話》中提到的雪庵，為葉希賢，曾任御史。成祖奪位后，一說被殺，一說從亡在外，削發(fā)為僧，號雪庵和尚。道衍，即姚廣孝。燕王自北平發(fā)兵時(shí)，他曾以孝孺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燕王之必欲孝孺草詔，亦與廣孝之企重有關(guān)。

對方孝孺死難的慘烈，后人無不同情，如曾朝節(jié)《方正學(xué)祠》詩云：“祠堂開木末，宛在闕庭前。缞绖舊君服，《離騷》絕命篇（按，孝孺絕命辭用《騷》體）。已知心匪石，肯污筆如椽？瓜蔓抄雖毒，遺文百世傳?！钡灿型锵溥^激者，嘉靖時(shí)人王廷相云：“方遜學(xué)忠之過者歟？要亦自激之甚致之。忘身殉國一也，從容就死，不其善耶？激而至于覆宗，義固得矣，如仁孝何哉？輕重失宜，圣人豈為之。文山國亡被執(zhí)，數(shù)年而后就死，人孰非之哉？”（引自談遷《國榷》卷十二）論亦精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