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笑笑生小說《金瓶梅》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原文略,據齊魯書社排印本。)
古典小說名著《金瓶梅》,作者化名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學界至今尚無定論。這部小說在中國小說史上是第一部以現實社會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表面上看是寫宋代歷史,實則寫明事。書中有不少人物,在明代嘉靖年間實有其人,如本回出現的狄斯彬,就是其中一個。書中說他:“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直而且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第六十五回寫李瓶兒死后,這位陽谷縣丞狄斯彬,還到西門慶府上“穿孝服來上紙帛吊問”。這個狄斯彬,明代就確有其人,其傳附《明史·楊允繩傳》后,《溧陽縣志》中《人物志·宦績》亦有記載,云:“狄斯彬,字文仲……嘉靖二十六年登進士第,授行人,擢御史。……謫斯彬邊方雜職,得宣武典史。”不僅名字相同,而且官職也不差,典史實際上就是縣丞,說明《金瓶梅》成書時,有意拿這位典史狄斯彬作為創作陽谷縣丞這一藝術形象的模特兒。
現實社會生活入篇,就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創作開拓了一個新的紀元。原來在中國長篇小說中(包括宋元講史評話)占據主要地位的,不是歷史上的帝王將相,就是超人的傳奇人物,或者是怪誕虛幻的神魔鬼怪。我們只要翻檢一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明代大量出現的講史、神魔篇什,就可一目了然。《金瓶梅》與之不同,書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現實社會生活中常見的市井細民,蕓蕓眾生,普普通通的官吏、商人、地痞、無賴、娼妓、醫生、牙婆、和尚、道士……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明代城市生活中的三百六十行,幾乎全都囊括其內。當然,它也寫了皇帝、權臣大吏,但僅僅是作為陪襯,并不是作者傾全力所要塑造的藝術形象。不了解這一點,就無法探求《金瓶梅》之真諦。
既然《金瓶梅》描繪的是一幅豐富的明代社會風俗畫卷,那么我們就有必要簡單地勾勒一下這個社會的基本輪廓。明代,在整個中國封建社會史上,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大轉折時代。延續了二千年的封建主義經濟,已是千瘡百孔,窮途末路;封建主義統治集團,荒淫昏聵到極點,到處散發著腐朽靡爛的氣息;為這個社會服務的傳統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也日趨解體。另一方面,在封建社會母胎中孕育已久的資本主義經濟因素,于十六世紀,最先在東南沿海一帶的繅絲和棉紡手工業中萌生,盡管還很稚嫩,處于萌芽狀態,總算破土而出。伴隨這股新興勢力而來的,是嶄新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反映在文學領域內,就是情與性,像是投槍和匕首,朝著封建主義的綱紀倫常、道德禮教發起了猛烈的沖擊。正是這個歷史大變動的時代,玉成了《金瓶梅》,使它鑄造的藝術形象里,意蘊著如此豐富而又生動的時代特色。不把握住這一時代脈搏,也就失去了評價《金瓶梅》的尺度。這正是我們在具體分析第四十八回之前,首先應當向讀者交代清楚的兩點。
人們讀《金瓶梅》,往往忽略了第四十八回在全書中所處的關鍵地位。這一回不僅完美體現了本書的創作主旨,而且在結構上綰轂全書;同時對于了解《金瓶梅》的成書過程提供了有力的內證。我們所以挑選這一回來鑒賞,道理正在于此。
這回題目是《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原題為《曾御史參劾提刑官 蔡太師奏行七件事》。一共寫了兩件事:一是西門慶生子、加官后,帶領全家人馬并親朋好友,前去祭祖;二是因西門慶貪贓枉法,放走殺人犯苗青,案發,派來保上東京打探消息,引發出蔡京奏行七件事。一實一虛,虛實參半,相互穿插,結構謹嚴。《金瓶梅》中的幾個主要人物,也一一粉墨登場。
先看西門慶,他是《金瓶梅》中的頭號人物。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落筆第一句:“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寓于時俗,蓋有謂也。”所謂“寄寓于時俗”,就是通過西門慶的一生發跡變泰,榮枯興衰,反映明代那個行將崩潰的封建社會末世。換句話說,借西門慶寄寓了作者對這個黑暗腐敗社會的憤恨與鞭笞。西門慶何許人? 正是這一回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奏章中的幾句話,為西門慶的一生作了極好的注腳:
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于包養韓民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念,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
說得形象而又概括。這樣一個粗俗透骨、勢利熏心、昏庸匪類的兇暴小人,由于他上通權臣,下攬無賴,巧取豪奪,無惡不作,短短幾年,不僅家纏萬貫,而且謀得一官半職。錢財通謀官升遷之道,為官是獲財斂錢之路。早先一個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充其量,混跡花街柳巷,行淫作樂,暗害武大郎、花子虛,強占潘金蓮、李瓶兒。一旦當了理刑副千戶,搖身一變,大權在握,就敢通過姘婦王六兒,明目張膽,貪贓枉法。僅僅五百兩銀子,就放走了殺人兇手苗青。請看他在夤夜接見苗青時說的話:“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四十七回)一副大老官口吻,說得何等輕松! 活脫脫的一條人命,就此了結。這與本回開頭安童不辭辛苦前往東昌府為主人伸冤告狀,形成鮮明的對照。善良與邪惡,如此針鋒相對。字里行間,對這個草菅人命的吃人社會,迸發出悲憤欲絕的控告! 然而作者寄寓之深,不僅僅表現在文字上,而是通過對客觀事件的藝術描繪,給予深層的更為嚴厲的抨擊。這集中反映在西門慶祭祖這段文字里面。
只要是對山東民俗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在封建社會,祭祖是民間最為隆重、虔誠的儀式。西門慶生子、加官,雙喜臨門,所以要到他的祖宗墳上去祭祀一番,表示托他祖上的蔭福,他才混到這步田地。西門大院里的妻妾家眷,各色人等,傾巢而出不消說,就連親朋好友、清河縣里的頭面人物,也都要請到,意在顯示炫耀。但是,對于這個極為肅穆莊嚴的場面,書中卻是淡淡幾筆:
出南門,到五里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墻,當中甬路。明堂神臺,香爐燭臺,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面,大書: 錦衣武界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
假如我們把這段描寫和李瓶兒死后殯葬時的情況兩相比較,就可明白作者用心良苦。李瓶兒僅是西門慶的一個妾,最后娶來的偏房姨太太,為其出殯埋葬,用了整整兩回,即六十三回和六十四回,鋪排渲染,寫得相當隆重。而西門慶祭祀他的祖宗,卻是泛泛幾行文字,孰輕孰重,親疏厚薄,一看便知。祭祖這一天,作者實寫的則是潘金蓮與陳敬濟之間的調情發訕,并且寫得有聲有色,盡情戲謔。一個是西門慶的小老婆,一個是他的女婿,把女婿調笑小丈母娘這段封建社會最忌諱的亂倫行為描寫鑲嵌在封建社會最為隆重的祭祖場面里,豈不是把西門慶的祖宗八代都給罵絕了?正如清末《金瓶梅》的批評家文龍所說的:
此回上墳,為西門氏一件正經大事。……試觀外而親戚朋友,內而妻妾奴婢,又夾雜四優四娼,大鑼大鼓,大酒大肉,寫得如火如花,極其熱鬧,可謂盛矣。乃如此大排場,不聞有起敬起孝,足以動人觀瞻者,輕輕以潘金蓮、陳敬濟調情作結,讀之不覺失笑。作者之意,亦以上辱西門慶之祖宗,下殺西門慶之子孫,即潘金蓮一淫婦也。
本來在西門慶這一藝術形象里傾注了作者全部的憤懣,妙的是,寓于不言之中褒貶人物,諷刺世風,入木三分。《金瓶梅》寓意之深,藝術表現手法之高超,于此可見一斑。
本回與西門慶祭祖穿插描寫的,是圍繞著苗青害死主人苗天秀一案所牽涉的整個上上下下官場內幕,連帶權臣蔡京寫給皇帝老子的禍國殃民、斂聚民膏民脂的七件事奏章。特別難得的是出現了《金瓶梅》中惟一的一個名實相符的清官形象曾孝序。他主持正義,不畏權奸,為民伸冤,其結果則是罷黜為陜西慶州知州,最后被以蔡京為首的一伙奸賊“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嶺表,以報其仇”(第四十九回)。由西門慶而及他的靠山干老子蔡京,再由蔡京的網絡擴展為整個封建官僚機構,大大小小,沆瀣一氣,賣官鬻爵,腐敗不堪。作者以犀利之筆給予了盡情的揭露和責斥,這正是《金瓶梅》豐富思想內涵所折射出的藝術光輝。
再看潘金蓮,她是《金瓶梅》中與西門慶并駕齊驅的主要人物形象。人們一提到潘金蓮,很容易將其和“淫婦”劃等號,著眼于她生性淫蕩、狠毒、刁鉆。你看,她因與西門慶通奸,不惜親手毒死自己的漢子;嫁入西門大院,又先后與琴童、陳敬濟有奸;趕出門之后,還得拿王潮兒“解渴”,確是夠淫蕩的了。說她狠毒,則是“把攔漢子”,牢牢拴住西門慶,采取一切手段,凡是可與之匹敵者,都要一一打下去,直至害死為止。特別是對李瓶兒,在她生子后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潘金蓮的這一性格特色,在本回中也有流露: 官哥本來就膽小,聽見鑼鼓聲,就“唬的在奶子懷里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可潘金蓮竟然抱著他,與陳敬濟調情周旋。作者雖沒有指明官哥祭祖后發燒不吃奶病根正源于此,但只要細細品味一下“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這句話,連同官哥最后的死因,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她與女婿陳敬濟調情乃至通奸,更是封建社會視為忤逆亂倫的大罪。全書圍繞著潘金蓮性淫蕩描寫,從明末開始就有人認為它是“壞人心術”的“穢書”,使《金瓶梅》長期蒙著“淫書”的惡謚。其實,這個結論是不公平的,也是缺乏分析的。
《金瓶梅》為什么不是一部淫書? 這是個大題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這里既然出現了潘金蓮與陳敬濟的調情描寫,我們也不能不有所涉及。就此回而言,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潘金蓮,是一位活潑的女性,手里還拈著一枝桃花兒,頗有點天真爛漫的氣韻。雖然當著婢女的面要有點收斂,不敢和陳敬濟親嘴咂舌頭,但卻敢于把扇子把倒過來打在陳敬濟身上。對于陳敬濟借親官哥兒故意弄亂她的鬢發,毫不氣惱;就連對陳敬濟嬉皮笑臉地挑逗:“早時我沒親錯了哩。”也是故作嗔怒:“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此時之潘金蓮對陳敬濟,真可謂打是親罵是愛了。陳敬濟的挑逗,使她的感情得到滿足,所以在“戲謔做一處”之后,把桃花“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寫得情趣橫生,惟妙惟肖。這里的潘金蓮是一個毫無顧忌的女性,她為獲得男人的追逐而感到心滿意足。至于封建主義的倫理道德,封建禮教對一個女人的要求和禁錮早已拋之九霄云外。承認為人的欲望,包括情欲存在,進而肯定人的生存價值,正是《金瓶梅》反映的那個時代投向“存天理,去人欲”封建虛偽道學的一把匕首,有著鮮明的人文主義民主色彩。難道,這是“淫婦”一詞所能概括得了的嗎?
讀者可能會說,你選的這一回不典型,恰好沒有露骨的性行為描寫,并不能以此來言論《金瓶梅》不是一部“淫書”。毋庸諱言,《金瓶梅》中確有淫穢描寫,有的章節還把人降低到動物性本能上,缺乏美的升華。在這一點上,僅僅是這一點,它不能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比。這正是《金瓶梅》的贅疣,對于一般讀者,特別是青少年讀者來說,會帶來壞的影響。因此,刪節出版,在我看來,不失為兩全之道,既可使一切優秀的文化遺產得到繼承,又可免除它可能帶來的消極影響。然而,我們也應當實事求是地看到,這類所謂的大描大寫,充其量不過占全書的百分之一、二,這和明末出現的“專意在性交”(魯迅語),貨真價實的淫書,如《癡婆子傳》、《繡榻野史》等絕不能等量齊觀,同日而語。尤其不能忽略的是: 《金瓶梅》中的性描寫,與刻畫人物性格密不可分,從這個意義上說,抽去了這些,《金瓶梅》就會受到肢解,它也就不能稱之為《金瓶梅》了。總之,從本回看,它不是“淫書”;從整體說,《金瓶梅》也不是一部“淫書”。
從藝術結構上看,第四十八回正好承上啟下,綰轂全書。最明顯的一點,是以此回分界,西門慶以及西門家族,開始由極盛走上衰微敗落,從此一蹶不振,結果樹倒猢猻散。而在情節上,綰結諸多矛盾,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引發申延,提挈全書。譬如官哥兒之病就由此掀起了一場大波瀾。
官哥兒是西門慶生前惟一的子嗣(他死后吳月娘才生了孝哥),視為掌上明珠。潘金蓮對李瓶兒的妒恨出自官哥兒身上。到了五十三回,“正談話間,只見迎春氣吼吼的走進來說道:‘娘快來!官哥不知怎樣,兩只眼不住反看起來,口里卷些白沫出來。’李瓶兒唬得頓口無言,攢眉欲淚,一面差小玉報西門慶,一面急急歸到房里,見奶子如意兒都失色了”。害得西門慶全家,又拜神又弄鬼,好不忙亂了一陣。直到第五十九回,從未間斷吃藥的官哥兒被潘金蓮房中的白獅子貓兒嚇出了大病:
不料金蓮房子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徑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吚吚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
看官聽說: 常言道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這潘金蓮平日見李瓶兒從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妍競寵,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今日故行此陰謀之事: 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
結果是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由官哥兒膽小怕唬著作點,以生病作線,曲曲折折,幾經皴染,自此方才豁然開朗。其間組成了無數的小波瀾。而一波推一波,涓涓細流,匯成江河,掀起了李瓶兒之死、西門慶身亡的大波瀾。可以看出,官哥兒生病這個情節,或前關聯,危機相倚,如層波迭起,不可窮止;或照應于后,水流去而有回漩之致,雪飄落又吹回風凌花。這是《金瓶梅》中寫得最為精彩的篇章之一。
潘金蓮與陳敬濟之間的調情,雖不始于此回,但這里卻是綰接點,并從此日趨表面化,由調情而入港。以致西門慶死后與春梅串通一氣,大張旗鼓,日追夜逐,縱情聲色,通宵達旦,最后被吳月娘趕出西門大院。情節之間,蛛絲相連,細針密線,在藝術上編織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金瓶梅》中情節的發端與收結,穿插與起伏,勾聯與照應,烘托與對比,虛實與皴染,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上,只有《紅樓夢》可以與之匹敵。
細讀第四十八回,對我們了解《金瓶梅》的成書過程也是大有裨益的。此回對官哥兒生病的描寫是相當細膩的,那么,試比較一下第九十回清明節上西門慶墳后吳月娘之子孝哥兒生病的描寫:
正坐著說話,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對月娘說:“哥兒來家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氣,身上湯燒火辣的。”這月娘聽見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兒,口揾著口兒,果然出冷汗,渾身發燒。罵如意兒道:“好淫婦,此是轎子冷了孩兒了。”如意兒道:“我拿小被兒裹得沒沒的,怎得凍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墳上唬了他來了。那時分付叫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兒道:“早小玉姐看著,只抱了他到那里看看就來了,幾時唬著他來?”月娘道:“還要說嘴,看那看兒便怎的把他唬了。”即忙叫來安兒,快請劉婆子去。
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摸了身上,說著了些驚寒,撞著邪祟了。留下兩服朱砂丸,用姜湯灌下去。分付奶子如意兒抱著他熱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涼了,于是管待劉婆子吃了茶,與了他三錢銀子,叫他明日還來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開門闔戶,整亂了半夜。
一眼就可看出,前后有著明顯的摹擬痕跡。官哥兒是祭祖歸來病的,孝哥兒也是上墳后到家病的,情節近似不必說,尤其在細節,甚至語言上有驚人的雷同。前面我們已經談到,《金瓶梅》情節安排的井然有序,細節描寫的真實生動,是明代成書的任何一部長篇小說都無法抗衡的,為什么在這里出現了敗筆呢?說它同出于一個有才能的作家之手,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通的。這個作家不可能寫第四十八回時才情橫溢,文思敏捷,而到寫第九十回時忽然思路枯竭,非照抄前面的情節不可,這也是有悖常理的。由此,我們再通覽《金瓶梅》全書中比比皆是的錯訛、混亂、重復,我們可以得出的惟一結論,就是這部名著,絕不是某一個文人作家的個人創作,而是由民間藝人世代累積而成;《金瓶梅》是在不同抄本基礎上拼集付刻的,并未經文人作家仔細地加工寫定。因此,在《金瓶梅》一書中出現一些前后情節雷同或大段載錄他人之作,就不難理解了。
應當申明: 《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文人作家創作的長篇小說,還是世代累積而成的集體創作,是目前國內外《金瓶梅》研究者爭論最為激烈的大問題;對《金瓶梅》成書過程的看法,分歧尤甚。探索和討論這些復雜問題,不在本文分析之列,只不過第四十八回發生了這個現象,不能不提醒讀者注意和思考,余則略而不論了。
上一篇:散曲·張可久散曲《金字經·春晚》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散文·李清照文《金石錄后序》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