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古風三首;其二;其三》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耀。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其二
西岳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叔卿。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其三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據四部叢刊影明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下同)
李白是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將我國浪漫主義詩歌創作的優秀傳統,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詩人不滿于“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古風》其一)的詩歌創作的現實傾向,他繼續舉起陳子昂的詩歌革新的旗幟,把徹底掃除綺靡詩風恢復風雅和建安風骨等進步的現實主義傳統的任務自覺地承擔起來。他曾自豪地說過:“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歟?”(孟棨《本事詩》)他的《古風》五十九首,“指言時事”、“感傷已遭”,對現實社會加以多方面的揭露和批判,反映了唐玄宗時期統治集閉的荒淫腐敗和任人唯親排斥賢能的用人路線,集中體現了詩人的文學思想。
《古風》五十九首并非一時一地之作,內容也極為豐富。這里選了三首,為原詩第十、第十九、第二十四首。
“齊有倜儻生”一首,是詩人借歷史人物魯仲連以自抒懷抱的詩篇。李白自幼便有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政治理想,常以管仲、樂毅、張良、諸葛亮、謝安等歷史人物自比,愿意像他們一樣奮其智能,輔弼君王,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同時,李白也接觸并信仰當時盛行的道教,很早就喜愛棲隱山林,求仙訪道。一方面,他要做輔弼大臣,另一方面他又想當超凡脫俗的神仙,這種出世和入世的思想矛盾,促使李白很容易接受左思的影響,“功成不受爵,長揖歸舊廬”(《詠史詩》),遂逐漸形成“功成身退”的思想。了解了李白的這種思想,再來欣賞這首《古風》,便容易理解李白為什么特別向往戰國時代義士魯仲連功成不居的高尚思想。
詩意分成兩層,前八句一層,頌揚魯仲連,后二句一層,收束全詩,醒明本意。“齊有倜儻生”以下四句,先從整體形象上歌頌魯仲連的倜儻風度和豪邁氣概,是齊國的棟梁之材。“明月”,即夜明珠,用曹植“大國多良材,譬海出明珠”(《贈丁翼詩》)的詩意。夜明珠平時埋沒海底,無人知曉,一旦出海來,發出光耀;詩句形象地比喻魯仲連卻秦救趙的光輝業績及其與辛垣衍爭辯時的風采,如夜明珠“一朝開光耀”。“卻秦振英聲”以下四句,正面描述魯仲連卻秦事。這一層詩的前兩句,寫出魯仲連退卻秦軍的行動激起后代人的仰慕,后兩句,則主要表現他不慕榮利、有功不居的高貴品格。至此,魯仲連的形象既有整體贊美,又有具體事跡的頌揚,更有細節的襯托(“顧向平原笑”句),表現得十分豐滿、完整,頌美之情溢于言表。最后二句,詩人直抒其情,說他自己也是個不受拘束的人,與魯仲連的志趣相投,愿意同他一樣在功成之后拂衣而去。詩的結尾,點明詩人極力頌揚魯仲連的目的,就在于寄寓自己的功成身退的政治思想,方東樹說:“此托魯連起興以自比。”(《昭昧詹言》)說得很對,興中有比,正是本詩最為顯明的藝術特征。
“西岳蓮花山”一首,抒寫安史戰亂時代詩人從求仙的幻想中回到現實的內心感受。天寶十四年冬,安史之亂爆發了。巨大的社會變動震撼著詩人的心靈,使他猛醒過來。這首《古風》藝術地記錄了詩人心靈震撼時的真切感受。詩里提到“洛陽川”、“走胡兵”、“盡冠纓”,可知詩作當寫于天寶十五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建立大燕皇帝偽政權以后。
該詩不僅以它的精邃的思想,更以它的驚人的藝術魅力,稱著于我國文學史,成為五十九首《古風》中的佼佼者。這是一首游仙體的五言古詩,前十句純是幻想世界。詩人想象自己登上西岳華山的最高峰蓮花峰,遠遠地看到華山仙女“明星”,“明星”又邀約他去云臺拜會仙人“衛叔卿”。后四句,詩意陡然一轉,正當詩人恍惚間跟隨仙人“駕鴻”飛翔太空的時候,偶而俯視塵寰,卻看到了一派凄慘的景象: 洛陽一帶有數不清的叛軍在奔突,他們慘無人道,到處殺戮,人民的鮮血涂滿野草,那些豺狼們都帶上官帽,穿上官袍。詩人猛然從羽化超越的情趣中驚醒過來,直視人生,關心現實,充分表現出他無比同情苦難人民與無比憎恨殘暴叛軍的真實情感。
本詩驚人的藝術力量,是建立在藝術想象中對立聯想的基石之上的。詩人將兩種迥然不同的題材內容、詩歌意境、風格情調組合起來,采用“突接”的藝術結構手段,構成意象群和詩境的鮮明對比,形成心理上的強烈反差感,從而突現題旨。一方面,詩人表現自己追隨神仙飛升太空,詩句呈現出飄逸清奇的風格。他用生花妙筆描繪穿著潔白的霓裳衣、曳著寬廣長帶的華山仙女,纖纖素手捧著粉紅的芙蓉,衣袂迎風飄舉,神游于高高的太空。詩人盡力創造一個縹渺、潔凈、優美的神仙境界,用以展現自己的悠閑超邁的情調和追求自由的精神。另一方面,詩人表現了安史叛軍占據洛陽后的現實生活,詩句呈現出沉郁悲憤的風格。這是一個豺狼當道、人民遭殃、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的人間世界,是充滿殘暴、污穢與苦難的丑惡境界。兩兩對照,急速轉換,心理感受的反差更加明顯,愈益表現出詩人憎惡“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動亂現實的激情。
“大車揚飛塵”一首,諷刺兩種人,徐禎卿《談藝錄》云:“此篇譏時貴也。”本詩所誚譏的“時貴”,便是皇帝寵幸的太監和斗雞者。唐玄宗后期,政治漸趨腐敗,他寵信宦官,濫施恩賜;太監們又憑借權勢,敲詐勒索。《新唐書·宦者傳》:“田舍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占者半京畿矣。”《新唐書·高力士傳》:“(中人)外監節度軍,修功德,市鳥獸,皆為之使,使還,所裒獲動巨萬計。”唐玄宗喜斗雞,因而在上層統治階級中蔚然成風,善于斗雞的人還受到唐玄宗的特寵,成為“時貴”。陳鴻祖《東城老父傳》詳細描寫了“神雞童”賈昌的一生,深刻地反映賈昌因善于斗雞而顯達的客觀現實,當時民諺曰:“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李白是懷著“兼濟天下”的抱負應征召來長安的,然而現實政治使他失望,他清醒地看到了天寶時代種種腐敗的現象,那些奸佞小人得勢以后的顯赫驕恣和盛氣凌人的氣焰,更使詩人憤概之極,因而寫下這首揭露并抨擊黑暗政治的詩篇。
全詩前八句寫實,后二句議論。宦官和斗雞者的生活,可以揭露的何止千萬,詩人卻僅僅攝取了京城大道上車蓋飛馳的場景,巧妙地揭露了時貴的氣焰。“大車揚飛塵”二句,總寫正午時分京城大道上大車馳驅塵土飛揚的情景。這樣寫,不僅見出車輛之多,行車之速,也顯示出大車主人的氣勢,為全詩創造一種氛圍,為下文全面描寫“時貴”的顯赫作了鋪墊。三、四兩句,分寫中貴人,五、六兩句,分寫斗雞者。有權勢的太監他們“多黃金”,“連云開甲宅”,也就是驅車飛馳的大車主人。詩的內容與史載完全吻合,足見李白詩歌揭露現實是那樣的深刻而真實。“路逢斗雞者”的路,便是“大車揚飛塵”的京城大道,“冠蓋何輝赫”句與首句“大車”相呼應。“蓋”,就是大車的車蓋,“冠”,就是大車主人斗雞者頭上的冠飾,冠蓋豪華;顯示他們當時正受皇帝的寵愛,顯赫一時。七、八兩句,重又總寫太監和斗雞者的神態。詩人先用夸張手法寫出“鼻息干虹蜺”,活畫出時貴甚囂塵上的氣焰,再用陪襯手法寫“行人皆怵惕”,用行人膽戰心驚的神情托出宦官、斗雞者的囂張氣焰。先總寫而后分寫,分寫后又總寫,既寫了中貴人,也寫了斗雞者,“連云開甲宅”的何止是“中貴人”,“冠蓋何輝赫”的不僅僅是斗雞者,這樣使全詩的各個詩句起了“互文”的藝術作用,語言簡賅而具有更大的概括力。面對嚴酷的現實,詩人能不動情?于是,在詩的結尾處詩人發出深深的感慨:“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世上沒有像許由那樣高尚的人,誰還知道當今的皇帝,是像堯一樣賢能呢,還是像跖一樣壞?詩人將本詩的諷刺矛頭直指唐玄宗李隆基。因為沒有他的寵信和縱容,這些太監和斗雞者是不可能如此顯赫一時的。詩的結尾,將全詩的抨擊對象從時貴轉向最高統治者,全詩題旨也因之得以深化。
上一篇:散曲·王磐散曲《古調蟾宮》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詩歌·范成大詩《后催租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